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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可看,還需要有機會和數學界的同仁談談。但他沒有,所以他未必是幸福的,當然他比沒定理可證的人要快活。把一個定理證了十幾年,就算證出時有絕大的樂趣,也不能平衡。但是在寂寞裡枯坐就更加難熬。假如插隊時,我懂得數論,必然會有陳先生的舉動,而且就是最後什麼都證不出也不後悔;但那個故事肯定比徐先生作品裡描寫的悲慘。然而,某個人被剝奪了學習、交流、建樹這三種快樂,仍然不能得到我最大的同情。這種同情我為那些被剝奪了“有趣”的人保留著。
“文化革命”以後,我還讀到了阿城先生寫知青下棋的小說,這篇小說寫得也很浪漫。我這輩子下過的棋有五分之四是在插隊時下的,同時我也從一個相當不錯的棋手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庸手。現在把下棋和插隊兩個詞拉到一起,就能引起我生理上的反感。因為沒事幹而下棋,性質和手淫差不太多。我決不肯把這樣無聊的事寫進小說裡。
假如一個人每天吃一樣的飯,幹一樣的活,再加上把八個樣板戲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看到聽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我最贊成羅素先生的一句話:“須知參差多型,乃是幸福的本源。”大多數的參差多型都是敏於思索的人創造出來的。當然,我知道有些人不贊成我們的意見。他們必然認為,單一機械,乃是幸福的本源。老子說,要讓大家“虛其心而實其腹”,我聽了就不是很喜歡;漢儒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在我看來是個很卑鄙的行為。摩爾爵士設想了一個細節完備的烏托邦,但我像羅素先生一樣,決不肯到其中去生活。在這個名單的末尾是一些善良的軍代表,他們想把一切從我頭腦中驅除出去,只剩一本270頁的小紅書。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某種程度的單調、機械是必須忍受的,但是思想決不能包括在內。胡思亂想並不有趣,有趣是有道理而且新奇。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絕新奇。
我認為自己體驗到最大快樂的時期是初進大學時,因為科學對我來說是新奇的,而且它總是邏輯完備,無懈可擊,這是這個平凡的塵世上罕見的東西。與此同時,也得以瞭解先輩科學家的傑出智力。這就如和一位高明的棋手下棋,雖然自己總被擊敗,但也有機會領略妙招。在我的同學裡,凡和我同等年齡、有同等經歷的人,也和我有同樣的體驗。某些單調機械的行為,比如吃、排洩、性交,也能帶來快感,但因為過於簡單,不能和這樣的快樂相比。藝術也能帶來這樣的快樂,但是必須產生於真正的大師,像牛頓、萊布尼茲、愛因斯坦那樣級別的人物,時下中國的藝術家,尚沒有一位達到這樣的級別。恕我直言,能夠帶來思想快樂的東西,只能是人類智慧至高的產物。比這再低一檔的東西,只會給人帶來痛苦;而這種低檔貨,就是出於功利的種種想法。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思維的樂趣(2)
三
有必要對人類思維的器官(頭腦)進行“灌輸”的想法,時下正方興未艾。我認為腦子是感知至高幸福的器官,把功利的想法施加在它上面,是可疑之舉。有一些人說它是進行競爭的工具,所以人就該在出世之前學會說話,在三歲之前背誦唐詩。假如這樣來使用它,那麼它還能獲得什麼幸福,實在堪虞。知識雖然可以帶來幸福,但假如把它壓縮成藥丸子灌下去,就喪失了樂趣。當然,如果有人樂意這樣來對待自己的孩子,那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只是對孩子表示同情而已。還有人認為,頭腦是表示自己是個好人的工具,為此必須學會背誦一批格言、教條——事實上,這是希望使自己看上去比實際上要好,十足虛偽。這使我感到了某種程度的痛苦,但還不是不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總有人想要用種種理由消滅幸福所需要的參差多型。這些人想要這樣做,最重要的理由是道德;說得更確切些,是出於功利方面的考慮。因此他們就把思想分門別類,分出好的和壞的,但所用的標準很是可疑。他們認為,假如人們腦子裡灌滿了好的東西,天下就會太平。因此他們準備用當年軍代表對待我們的態度,來對待年輕人。假如說,思想是人類生活的主要方面,那麼,出於功利的動機去改變人的思想,正如為了某個人的幸福把他殺掉一樣,言之不能成理。
有些人認為,人應該充滿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調低下的思想。這種說法聽上去美妙,卻使我感到莫大的恐慌。因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總和就是我自己;倘若去掉一部分,我是誰就成了問題。假設有某君思想高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如果你因此想把我的腦子挖出來扔掉,換上他的,我絕不肯,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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