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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院師生經過激烈爭論,還是把我們這批人當做77級新生接收了。我的大學同學與中學同學截然不同,過去個個家裡都有問題,現在的同學“根正苗紅”,我像是成功混入革命隊伍的人。這些同學樸實平淡,人都不錯,我們和諧向上。
當時是入學後才分專業。我填寫志願書,堅決要求學油畫,不學版畫和國畫。理由是:國畫不國際,版畫大眾不喜歡。其實院裡早就定了,我被分到版畫系。事實上,中國版畫在藝術領域裡是很強的。那時幾位老先生還在世,李樺先生教我們木刻技法,上課時他常坐在我對面,我刻一刀他點一下頭,這種感覺現在想起來也是一種幸福。好像有氣場,把兩代人的節奏給接上了。
中國社會正萬物復甦,而我把自己關在畫室,在徐悲鴻學生的親自指導下畫歐洲石膏像,我已相當滿足了。我比別人用功得多,對著石膏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新陳代謝似乎全停止了。別人都說我刻苦,但我覺得坐在畫室比起蹲在地裡薅箍子,根本不存在辛苦這回事。
美院一年級第二學期,最後一段素描課是長期作業,畫“大衛”。美院恢復畫西方石膏像和人體模特,是新時期藝術教育標誌性的事件。畫“大衛”對每個學生來說也是“標誌性”的。兩週的課結束了,接著是放寒假。我那個假期沒回家,請過去學畫的朋友過來一起畫,也算是分享美院畫室和往日情誼。
寒假我繼續畫同一張作業,是出於一個“學術”的考慮;我們講寫實,但在美院畫了一陣子後,我發現很少有人真正達到了寫“實”。即便是長期作業,結果呈現的不是被描繪的那個物件,而是這張紙本身,完成的只是一張能夠體現最帥的排線法和“分塊面”技術的畫面,早就忘了這張畫的目的。我決定,把這張“大衛”無休止地畫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什麼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物件,而不只是筆觸。一個寒假下來,我看到了一個從紙上凸顯出來的真實的“大衛”石膏像,額前那組著名的頭髮觸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申出新的“技術”問題——石膏結構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與這些老石膏表面髒的顏色之間關係的處理。(這些石膏自徐悲鴻從法國帶回來,被各院校多次的翻制,看上去已經不是石膏了,表面的質感比真人還要豐富和微妙。)我在鉛筆和紙僅有的關係之間,解決每一步遇到的問題,一毫米一毫米往前走。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徐冰:愚昧作為一種養料(8)
快開學了,靳尚誼先生來察看教室,看到這張“大衛”,看了好長時間,一句話都沒說走了,弄得我有點緊張。不久,美院傳出這樣的說法,靳先生說:“徐冰這張‘大衛’是美院建院以來畫的最好的。”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後來中國寫實技術提高很快,“大衛”像有畫得更好的。
這張作業解決的問題,頂得上我過去畫的幾百張素描。素描訓練不是讓你學會畫像一個東西,而是透過這種訓練,讓你從一個粗糙的人變為一個精緻的人,一個訓練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體與區域性的關係中明察秋毫的人。素描——一根鉛筆、一張紙,只是一種便捷的方式,而絕不是獲得上述能力的唯一的手段。齊白石可以把一棵白菜、兩隻辣椒看得那麼有意思,這和他幾十年的木工活是分不開的,這是他的“素描”訓練。
我後來與世界各地不少美術館合作,他們都把我視為一個挑剔的完美主義者。我的眼睛很毒,一眼可以看出,施工與設計之間一厘米的誤差,出現這種情況是一定要重來的,這和畫素描在分寸間的計較是一樣的。
“大衛”的事情之後,學校開始考慮應該讓我轉到油畫系去,認為我造型的深入能力不畫油畫浪費了。可當教務處長向我暗示時,我竟然沒聽懂其用意,我說:“在版畫系這個班,大家一起畫畫挺好,就這樣吧。”既然我的專業思想已經穩定,他也就不再提起了。現在看來,沒轉成專業是我的命,否則我也許是楊飛雲第二。
老美院在王府井,我不喜歡那兒的喧鬧,去百貨大樓轉一圈,我就頭痛。當時除了“素描問題”的寄託外,情感依然留在收糧溝。不知道怎麼回事,特別想那地方,每當想到村邊那條土路,那個磨盤,那些草垛,心都會跳。這種對收糧溝的依戀,完全應該用在某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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