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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越頗是躊躇了片刻,最後許是琢磨著總歸他家王爺和宋席遠是一個戰壕裡趴著再貼心不過的夥伴,讓那宋席遠的忠僕與我見面應該出不了什麼差池,遂勉為其難應承了。
不出半個時辰陳伯便站在了我面前,此時,我已回房中,正倦怠半倚在軟榻上。許是我這些日子瞧棺材瞧多了,今日見著陳伯那木訥的棺材臉倒生出幾分親切之意,遂對著他長篇大論說起我對陪葬駱駝的要求。品種、毛色、產地、大小,每一樣我皆按著小姨娘的喜好交待得清清楚楚。
說到最後口乾舌燥,又開始咳嗽,此番一咳倒似翻江倒海要將五臟六腑皆咳出來方才罷休一般,最後竟生生咳出一大口血來,濺在帕子上染紅了半面絹。綠鶯驚慌失措地拿了帕子慘白著臉奔出門去,倉惶大呼:“快!展侍衛!快去請大夫!”
聽得門外一陣兵荒馬亂,我漸漸平了氣息,端了小几上的藥喝了兩口。
陳伯面無表情道:“沈小姐可是有什麼話要我轉與三公子?”
“如今家人眼看著都去了,我也沒有可牽掛的,唯有宵兒……”我捂著心口喘了喘,“過去忌諱頗多,我本不想說,只是現下如若我再不說怕是將來也沒機會說了……宵兒,乃是席遠的親生血脈。”
陳伯頭一抬,那棺材板子的面孔終於開裂。
“你只管將我的話轉告席遠,他信也罷,不信也罷。咳……咳……咳……我已是將去之人,唯盼得宵兒終有一日能認祖歸宗……”我啞著嗓子說到此時已是極致,一陣撕心裂肺之咳再次席捲而來,手中尚未來得及放下的半碗湯藥潑灑得到處都是,錦被、紗帳、衣襟……濡溼的藥汁成片成片……
手腕一陣脫力,那藥碗便帶著殘渣啷噹墜地。展越正領了郎中推門入內,見此景象滿面驚惶急切,綠鶯哭著奔到我床前,陳伯默默看了我一眼,悄無聲息退出屋門。
我閉目緩氣,任由那郎中替我把脈,只聽著他收回手小聲對展越道:“小姐肺癆之症已入晚期,怕是再多藥石亦無用處。”忽聽得郎中尖銳拔高了聲音,“這位官爺,在下資質駑鈍,實無迴天之術,官爺便是殺了在下也於事無補!”
我睜開眼,但見展越一把利劍架在那郎中的脖子上,想來是急了,想用大劍逼那大夫開出一副靈丹妙藥來。我費力抬手揮了揮,“展護衛,咳……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曉得,你放了他吧,也好與我積些陰德。”
綠鶯撲在我床畔哭得抽噎不止,“小姐,你莫要說這些話,你還得等老爺和大少爺回來呀!”
爹爹?小世?
我只盼著他們永不再踏入沈家大門才好。
“小綠,你暫且先……咳……先回避一下……我有一些……有一些話要和展侍衛說……咳……咳……”
展越一把推開那郎中,屏退左右,綠鶯抽抽噎噎地一步三回首掩好房門出去了。
一時之間滿屋寂寥,唯剩蠟燭細細燃燒的嗶剝之音,我掙扎著坐了起來,展越見我動作跨步上來本能地想扶我,卻又突然覺著不妥將手收了回去,垂首立在床前,只道:“沈小姐,王爺已破平王大軍之困,正日夜兼程往揚州趕,您再等一等。”
我輕飄飄地笑了笑,“我怕是等不到了。”
展越抬頭急欲說什麼,卻被我搖頭截斷,“你聽我說。咳……咳……你和六王爺說,我怎樣並不要緊,但求死後能葬入沈家陵地便可。只是宵兒……宵兒畢竟是六王爺的嫡親骨血,還請王爺善待宵兒……”
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亦想善,卻善不起來,然而比之裴宋二人所為,我算得仁善。我只不過是撒了一個謊而已,孰真孰假已不重要。
我看了一會兒火燭,繼續道:“還有我爹和我弟弟,不敢妄求王爺看在與我夫妻一場的份上,但求……咳,咳……但求王爺看在沈家大筆家財眼見著便要充入國庫的份上,放他二人一條生路……”
展越撲通一下跪倒在我面前,“請沈小姐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再等上一日也好!”
我長長太息了一聲,還有誰可再等?等裴衍禎?等宋席遠?
還有什麼可再等?等抄家?等滅門?抑或是等六王爺親自來誅我?
我朦朦然搖了搖頭,“我等不起,等不起了……”
六王爺的鳩酒我喝了許多年,卻從不自知,和著楓糖一樣的蜜語,很甜很稠,如今幡然頓悟,才知極痛極苦,拆骨掏心般痛楚……
眼角之中燭火越來越暗,一點一點油盡燈枯,我呢喃著慢慢閉上了眼,一夢長覺再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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