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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去了控制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谷的闌干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得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當作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麼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笑了幾聲道:〃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著,抽身就走,自顧自下山去了。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楞。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麼?那麼,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的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癲癲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麼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隻手臂緊緊挾她的雙肩,另一隻手就將她的頭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裡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來,可是掙扎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抬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陣子踢。一面踢,一面嘴裡流水似的咒罵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裡,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麼放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準了我!〃
第一腳踢下去,她低低的噯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的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的發軟發麻。在雙重的恐怖的衝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只看見月光裡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剎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有這膽量再回去,結果了她?
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鐘,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鐘頭。他又往下跑。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
家裡冷極了,白粉牆也凍得發了青。傳慶的房間裡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沒開了,屋子裡聞得見灰塵與頭髮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父親對他母親說:〃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得這麼晚才回來!〃他後母道:〃看這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
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彷彿想笑,可是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
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裡見到她。他跑不了。
第一爐香
請您尋出家傅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裡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裡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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