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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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子哪裡肯讓?又口沫橫飛吐訴了一陣,好半晌才讓紫臉大鬍子給勸住。其間家父著意思忖了一回,想那七言絕句不過就是江湖術士割裂採擷些前人名句而來的文字遊戲。首句竄蘇東坡悼亡之作《江城子》的“十年生死兩茫茫”而來。二、三句中的“秋荻”、“漢祚”、“故壘”又是侵奪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的“故壘蕭蕭蘆荻秋”和杜甫《詠懷古蹟五首之五》的“運移漢祚終難復”而來。至於末句,則分明是挖鑿了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的首尾句意,拼湊“城上高樓接大荒”和“猶自音書滯一鄉”而成的。倒是這幾首古人佳構非悼亡、懷古,即是遠地相思之作,被這兩人把弄來、說解去,當真略有些許慨陳當前處境的意思。家父為之一沉吟,暗道:莫非此去竟須經年?轉念及此,不免益發煩躁,再打量這些人物,更不覺他們有什麼“滿腹經綸”的氣質,倒是洋溢著幾分劍拔弩張的草莽味,嗅之頗為厭惡起來。
正這麼百無聊賴的時分,那廂唱名的校級軍官喊集諸人,一一發給簽證,第一個是那紫臉大鬍子,他叫錢靜農。次一個是黃鬚大牙的漢子,他叫汪勳如。第三個是禿子趙太初,第四個則是赤臉而看來年事較輕的孫孝胥。第五個是身長近七尺、手持銀筷的魏誼正。第六個是在遠處憑欄讀書的李綬武。第七個才輪到家父,可人家唱出來的名字卻非“張啟京”,而是“張逵”。家父四顧茫然,正不知該不該應個喏,那軍官卻賠個笑臉,步上前來,將兩份簽證雙手捧至家父面前,低聲道:“司令官特別吩咐,給科長改個名字;過往種種,便無須計較了。司令官還要我轉告科長:‘逵’這個字是極好的;四通八達,悠遊自在。您和夫人到了臺灣,便重新做人了。”
接著,那軍官又唱了兩婦人和少年的名字,並稱那少年“小少爺”。只當時家父滿心疑慮憂忡,並未分神留意,還道是什麼落難的大戶人家,也頂了老漕幫前人名義上船來的“幫朋”之流。對家父而言,叫人不由分說便給改了個名字的這件事是極其嚴重的,他越想越不能甘心,遂返身疾趨,直奔官廳而去——也就因之而與同席復共渡的這一批人錯身相失,未及結識。
至於司令官方面,給家父的答覆卻十分難堪。他擠眉弄眼地從抽屜裡抱出一大疊活頁公文紙穿繩裝訂的名冊,語帶譏誚地對家父說:“你科長閣下要是看這‘逵’字不順眼,我這兒還剩下一些字,你盡著挑,可不許出這‘走之兒’部首的範圍。前頭原有些筆畫簡單的,什麼‘迅’、‘迌’、‘迎’、‘述’、‘迪’、‘通’之類的,都叫人認走了。後首只剩下什麼‘進’、‘過’、‘逸’、‘達’、‘遇’、‘遊’、‘道’、‘遼’這一類的字,不大好寫的居多。我看你這一回就安分了罷?”
“為什麼要改我的名字?”
“不改也成——我還是那句話——扔下船去!”司令官的鼻頭絞成個小湯包兒似的圓球,笑道,“留下一條性命,就得留下個認記,日後也好叫人知道,你們這些吃著軍糧、揣著軍餉的,都曾經是‘走之輩兒’的人物!”
這一番近乎羞辱的言語幾乎就是家父對那一次渡海之行最後的記憶了。他在電腦鍵盤上又使勁敲打了幾下,螢幕上跳出“張逵”兩個字樣。他顫著指尖摸觸兩下那個名字,苦苦一笑,道:“到基隆上了岸,人家海關上一眼就看出我這‘走之輩兒’的來歷,還故意問了句:‘你是濟南人,有濟南的出生紙沒有?’我說沒有。關上的說:‘那就算你是個青島人了罷——總然是打從青島走的人嘛!’好了!咱們家從此以後子孫萬代都成青島人了。”
“這也沒什麼,青島人、濟南人,有什麼分別?”
“在當時是有的。”家父又按了不知什麼鍵,只見那“張逵”二字忽地變成了“張啟京”,隨即又變成了“張逵”,如此反覆不已,猶如一種百無聊賴的把戲。家父於此際朝我扶了扶眼鏡,道:“這就好比當年《水滸傳》裡的人物臉上刺了金印,從此成了罪犯、囚徒,永無翻身的一日了。”
家父始終沒有告訴我,頂著個“走之輩兒”的名字、改變了原籍、從此與前半生所經歷和夢想的一切永訣——這,是一種多麼奇特難堪的感受。我猜想他從未有一時一刻覺得安然,恐怕也正因為整趟匆促成行的渡海之旅過於輕率,且導致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人生轉捩,其間迷霧疑雲,委實難以撥視,他也才會在基隆、臺中、臺北之間流浪了將近四年以後打定主意,重新回到那個充滿無解之謎的折返點上一探究竟。
那是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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