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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瞅她一眼,叮囑說:“要你照鏡子練習眼神表情,並不是要你學拋媚眼,是要你記著怎樣看人才不算失禮。坐的時候要端正,可是也不能一塊木板似的,兩肩要微微地分前後,但也不能擰著身子……”
說一萬句,不知道有沒有一千句進得了她的耳朵;記在心上的則不到一百句;而落實到行動上,則最多剩不下十句。
教她用汽油擦洗衣服,她卻只顧著玩,故意放慢手腳,讓汽油儘量揮發,因為喜歡那滿屋子清新明亮的氣息,最後便只好不用她幫忙,免得浪費。
黃逸梵忍不住嘆息:“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自己處處受痛苦。”
愛玲羞愧地低著頭,卻又偷偷微笑——便是母親的責怪也是溫暖的,因為貼心。
為了使母親寬心,她努力地要學好,認真地跟母親學習煮飯,用肥皂粉洗衣服,這才發現,原來洗一塊手絹兒也有許多程式:搓,不能太用力;揉,又不能不用力;如何使肥皂打得均勻,起泡,卻又不致浪費;漂洗到沒有一絲皂沫才算乾淨,擰乾後,要展得很平才可以晾;不能直接晾在鐵絲上,會留下鏽跡;可以溼著貼在乾淨的瓷磚或者窗玻璃上,像一幅畫;一塊玻璃貼一塊手絹,貼成一面繡花窗,乾的時候再一張張地把手絹撕下來,就跟漿過的一樣挺直乾爽。
她揭開一塊手絹,透過窗格,看見弟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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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子靜帶著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來探望母親和姐姐,期待地說:“我想跟你們住在一起。我不想再回那個家了。媽媽,你也收下我吧。”他看著母親,滿眼熱望。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7)
黃逸梵看著豆芽菜一般高而瘦的小兒子,心如刀絞,卻只能理性地解釋給他聽,說:“你父親不肯拿錢出來,我的能力最多隻能負擔你姐姐一個人的教養費,再也沒辦法收留你了。”
子靜哭了,眼淚毫無遮攔地流過蒼白瘦削的臉,像一尊希臘雕像。
愛玲也哭著,抽泣得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語言在這個時候顯得多麼蒼白無力呀。
她從那格撕掉了一張手帕的窗戶裡看出去,看見她的弟弟踽踽地走在街道上,頭低著,影子拉得長長的,他懷裡還抱著那雙籃球鞋。
那影像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她幫不了弟弟,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樣愛他。愛一個人而不能幫助他,便連這愛也顯得羞恥且偽飾起來。
並且,由於母親對弟弟的拒絕,使她不得不想到自己。
她的升學問題迫切地擺在眼前。
當時有一種慣例,女子中學畢業了要繼續上大學,不一定立刻就讀,可以找個婆家先結婚,由丈夫拿一筆錢出來資助就學,畢業回來再考慮生兒育女,看看當時報紙上那些打著“願助學費”字樣的徵婚廣告就知道了;要不先工作著,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後才繼續升學。
——然而這兩種選擇都不適合張愛玲。
早在聖瑪利亞女校上學的時候,她有一個女同學叫張如瑾,跟她比寫作,寫過一部長篇小說《若馨》,教師汪宏聲先生也很器重,曾經推薦給《良友》發表,但是因為戰爭爆發而未能出版,她自己出錢印了幾百本,張愛玲還特地寫了一篇《若馨評》。然而她後來嫁了人,再沒寫過字,就這樣沉寂下來。從那時起,張愛玲便堅信世上最大的悲劇,就是一個天才的女子無端攪進了婚姻。她在畢業留言“最恨”一欄裡填著“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也是因為這件事。
或者是先工作——那時候中學畢業的人或者可以去做女書記員,女招待員,或是女店員,都是些不很操心卻需要細心的工作。然而口頭禪“我又忘啦”的張愛玲雖然有極高的文學天賦,在生活上卻是極弱智,不會做家務,不會女紅,甚至不會削蘋果;在一個房間裡住了兩年,卻不知道電鈴在哪裡;永遠不記得路,即使是那麼酷愛看電影,可是每次都要家裡的車伕送去,看完後再站在路口像巡捕房招領的孩子一般,乖乖地等車伕來認領回去——她無法自己去找司機,因為非但不記得路,甚至也記不得家裡汽車的號碼;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她的臥室總是最凌亂的一間,學校規定鞋子要放在鞋櫃裡,而她總是把自己的皮鞋隨意地拋屍於床下,以致屢屢被懲罰性地展示出來,而她依然如故,逼得緊了,便說一句:“哎呀,我忘了。”
不願嫁人,也不適合工作,那便只有升學了。可是這是一筆相當不菲的學費,父親張廷重是不肯拿出來的——後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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