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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看不起我,這我心中有數。她認為我太天真幼稚,不瞭解上層的路線鬥爭:江青不光彩的歷史啦,林彪的個人野心啦,周恩來的機會主義啦,等等,等等。他們關起門來談論起這類話題總是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我想如果我附和進去,就不天真了。其實我豈能天真到看不出他們這些高幹子女高談闊論背後的動機麼?這些人若唱什麼解放全人類的高調,我半點都不信。當“文革”觸及他們的既得利益時,他們馬上就背叛革命,轉而關心父母的官運。他們心目中哪裡有人民的位置!他們想的就是如何保住特權。他們在乎中國的命運僅僅因為在這個國度裡他們曾經是天之驕子。他們自私偽善,雖然如此他們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我簡直受不了這幫人!
不管怎麼說,吳和我再不喜歡對方,至多也就是白眼相向罷了,我們還沒到惡語相加的地步。在其它地方,革命群眾用棍棒和磚頭對付革命群眾,有些甚至動用步槍和機關槍。最近一零一中就有一個學生在江西被人用機槍打死,他和另外一些人在卡車上中了伏擊,死的時候才16歲。
他屬於我們這一派,我參加了他的葬禮,當時這派的許多紅衛兵宣誓要去江西完成烈士未竟事業,我沒吭聲。真是可恥!不過我實在不想這樣去送死。
噠——噠——噠——噠——噠——噠——噠——在漆黑一片中,我的胸膛突然被一串子彈打得千瘡百孔,周圍的人在痛苦和混亂中尖叫。血流如注,像消防龍頭噴出的水。我呼吸困難,強忍著不喊出聲,但恐慌的人群把我踩在腳下,他們的皮靴揣開我的傷口,雖然我的心已停止跳動,我仍能感到劇痛。是誰殺了我?為什麼要殺我?我永遠也搞不清。
我是個懦夫嗎?我將來會叛變嗎?……在酷刑下會招供我的同志麼?……誰是我的同志?誰又是我的敵人呢?……這些事一輩子都想不出個結果。風車一個勁地轉呀轉,堂吉珂德大戰風車……像這種混沈狀態我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幾點鐘了?喚,不!不能看鐘。聽也別聽,滴咯聲會越來越響,我最恨這響聲了。
深深吸一口氣,就像準備潛入海底一樣。定定神,水克火,火克金……火在我的心中間燒,夜復一夜……紅燭滴淚……還是換一個姿勢試試,兩隻手臂都放在枕頭下,有時這挺管用的。
夜又開始泛白了,幾乎是透明的。奇怪。過去我老覺得夜昏黑而渾濁,現在才知這是誤解。透過薄薄的藍色窗紗,微光流入我的房間。我像在海洋的深處,暖流寒流,漩渦暗礁,我的思路隨波飄蕩,了無定向。記憶沉浮,珍珠閃亮,鯊魚遊過投下一片陰影。
我的房間過去多麼溫馨。冶人,現在卻冷冷清清。虎子死了,似乎還能感到它臥在我被子上留下的那種溫暖和分量。孩子們怎麼能這麼殘忍?什麼可愛的天使,祖國的花朵,這些小孩全是混帳王八蛋!我要能逮住他們,非把他們的牙打掉,把他們屁股踢歪。得用皮帶狠抽他們,抽得他們求饒,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也好洩洩我心頭的無名火。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恨這幫小混蛋,也恨我自己,我簡直是廢物,連一隻貓的性命都救不了!
二姨也走了,我也留不住她。不知此時此刻她是醒著呢還是睡著呢,她呆在她的老房子裡,那是她曾經和丈夫兒女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堆積著回憶。抽屜啦,衣櫥啦,床底下,蚊帳邊,像蛛網一樣,粘住了瞌睡蟲。在二姨的故事裡,這些看不見的小蟲飛到人的鼻子裡,人們就睡著了……快睡吧!我的房間裡也有蜘蛛網麼?
我明天要去看看二姨,她見到我一定會高興,她會跑上街買肉買菜,切呀切,炒呀炒,出鍋的盡是我最愛吃的菜。“嚐嚐這個,嚐嚐那個,多吃點!”二姨臉笑開了花,眼角里卻殘留著許多寂寞。她不敢來探望我們,鄰居興許會打小報告,給我們造成麻煩。我應該多去看看她。
上次我去看她……我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我沒敢跟誰說起,一種偷了人家東西的感覺,其實那隻箱子裡每件東西都是我們家的,母親的鑽石婚戒,一隻金手鐲,父親的德國照相機,幾本珍藏的舊書和古典音樂唱片,一隻新的瑞士手錶,林林總總。箱子放在二姨那裡是最安全不過的。沒人抄家會抄到一個在舊社會貧困不堪的老太婆身上,二姨深受居委會的信任。她答應幫我們保管這隻箱子,問題是怎麼把箱子弄到她家去呢?
父親和母親朝我看看,一言不發,我心領神會:只有我去最合適。我真不愛做這種事,不過我還是做了。在街上,在公共汽車裡,所有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和那隻箱子。人民群眾的眼睛雪亮而犀利,他們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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