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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而她不動聲色、冷冰冰、完全無動於衷地說:“他每天都睜著眼,一直到大天亮。”我明白了,為什麼梅梅想起我們家先前的生活,顯得那麼留戀。如今,生活起了變化,日子好過多了,馬孔多變成了喧鬧的集鎮。錢多得花不了,每逢週六晚上,人們都可以在鎮上大肆揮霍一氣。然而,梅梅對美好的昔日還是感到戀戀不捨。外面在大肆揮霍金錢,而在店鋪後面,梅梅依然過著枯燥乏味、不為人知的生活,白天守著櫃檯,晚上和這麼個膿包男人一起過夜。不到天亮他不睡覺,成天在家裡轉來轉去,一雙淫蕩的狗眼睛——這雙眼睛我永遠也忘不了——總是貪婪地盯在她身上。一想到梅梅和這麼個男人一塊過日子,我真感到難過。我還記得那天夜裡,他拒絕給梅梅看病。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畜生,什麼痛苦啊、歡樂啊,一概不懂,整天在家裡遛過來遛過去。頭腦最正常的人也會讓他給逼瘋的。
我的聲音平靜下來了。既然他在家裡,沒有睡著,聽見我們在店後敘家常,也許又要瞪起那雙貪婪的狗眼了,我想還是換個話題吧。
“小買賣做得怎麼樣?”我問。
梅梅笑了笑。這是淒涼的慘笑,看起來倒不是因為現在情緒不佳,而像是她把這種慘笑收藏在抽屜裡,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拿出來。她笑得很笨,似乎平時難得一笑,連怎麼正常笑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就那樣。”說著,她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隨即又沉默了,真教人捉摸不透。我想我該走了,把盤子遞給梅梅,裡面的東西一點沒動,也沒向她解釋什麼。只見她站起身來,把盤子撂在櫃檯上。從櫃檯那兒她瞧了我一眼,又重複了一句:“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剛才我坐在背燈影的地方,燈光從背後照過來,臉模糊不清。梅梅在談話的時候,準是沒看清楚。現在她站起來,把盤子放到櫃檯上,隔著燈剛好看見我的正臉,所以她才說:“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她走過來,又坐下了。
她又追憶起媽媽剛到馬孔多的那幾天。媽媽一下騾子,就坐到一把搖椅上,一連三個月沒動窩兒,飯也懶得吃,有時候接過午飯,手託著盤子直到後半晌。她的身體僵直,坐在搖椅上從不搖動,兩腳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感到死亡正從腳底板朝上蔓延。就這樣,她一直等到有人來,從她手裡拿走盤子。分娩的那天到了,臨產的陣痛使她陡然振作起來。她自己站起身,然後由別人攙著她走完從走廊到臥室這二十步路。九個月來,她默默忍受著死亡的逼近,如今更加痛苦不堪。從搖椅到床邊的這段路途,她經受了幾個月長途跋涉中沒有經過的痛苦、折磨和刑罰。但是,在了卻一生中最後一個心願前,她終於去到了應該去的地方。
梅梅說,媽媽一死,爸爸完全絕望了。後來據爸爸自己說,家裡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想:“男人身邊沒有妻室,誰都不會認為你是正派的。”他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親人去世了,應該種上一株茉莉,這樣就能夜夜想起她。於是,他在庭院靠牆根的地方種了一株茉莉。一年以後,他續了弦,和我的繼母阿黛萊達結婚了。
有幾次,我覺得梅梅說著說著就要掉眼淚了,可最後,她還是忍住了。她原本是幸福的,可她自願放棄了幸福的生活。今天能稍償所失,也算心滿意足。她又笑了笑,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她身子朝前一傾,似乎已經在心中理清了這筆痛苦的孽債,並且發現在美好的回憶中,總還是得大於失吧。她又笑了,臉上又現出原來那種寬厚、調皮的親切勁兒。她說,還有一件事是五年以後發生的。那天,她走進飯廳,爸爸正在吃午飯。她對爸爸說:“上校,上校,辦公室裡有個外鄉人要見您。”
'1'伊莎貝爾的暱稱。
'2'希臘神話中一隻會飛的公羊克律索馬羅斯身上的毛。金羊毛不僅象徵著財富,更象徵著對幸福的追求。
3
大街對面的教堂後邊,原來有個連一棵樹都沒有的院子。這還是上世紀末我們來到馬孔多那會兒的事呢。當時,還沒有動手蓋教堂。那裡是一片光禿禿、乾巴巴的土地,孩子們放學後常在那兒玩耍。後來,動工修教堂,在院子的一頭栽了四根木頭立柱,圈起來的地方正好蓋一間房子,用來存放修建教堂用的磚木。
教堂竣工的時候,有人在小房子的牆上抹上了一層泥,又在後牆上開了個門,通往寸草不生、亂石堆積的光禿禿的小院落。又過了一年,小房子修了修,能供兩人住。屋裡瀰漫著一股生石灰味,但多年來,這間屋裡還就數這股味兒好聞些,能教人舒服點。再往後,牆上刷了白灰,蓋房子的人給後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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