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險記》,到《九死一生錄》煌煌鉅著中,那十年間,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宗旨下,在絕不提倡“溫良恭儉讓”的主張下,知識分子所領教的辱,當不遜色於彼時的王國維。
他們之所以寧可當孫子,當王八蛋,當臭狗屎,當牛鬼蛇神,寧可被踩上千萬支腳,踩得喘不上氣,踩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也堅決不死的緣故,就是算清楚怎麼划算,怎麼不划算的這份賬。否則,如今種種###的主席臺上,要沒有這些巍巍長者,矍爍前輩,耄耋泰斗,文化象徵在座,該是多麼寂寞和令後人生出無所傍依之感啊!
現在回過頭去看那時中國文化人,當然不是全部,但至少百分之八十以上,對工宣隊的俯首帖耳,對軍宣隊的唯唯諾諾,對造反派的低三下四,對紅衛兵的惟命是從,所表現出來的含垢忍辱的求生哲學,其實,倒是值得後人敬重的。不管是否有汙清聽,不管是否有褻先賢,在這方面,兩千年前的,那位身殘處穢的刑餘之人,那位著“無韻之離騷”的大師司馬遷,開創了中國文人苟活貪存的傳統,才是中國文人所以求生拒死的榜樣。
說到底,在人類發展的全過程中,文化,文藝,文學,永遠只是一個有也可,無也可的零配件。文人的這等角色身份,註定了他們的依附和從屬的命運,以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生存準則。也許外國文人不盡如此,但在封建社會里我的那些古代同行,卻是必須如此,一定如此的。
一個堂堂關中漢子,血氣方剛,憑什麼像一頭豬那樣,被按住了,活活地把那話兒給閹了,不就因為漢武帝那老匹夫,是他的主子嗎?試想,哪是一種什麼樣的辱呀?當將他宮刑以後,他不但失去“一種非凡的力量”,他不但無法“再一次開始全新的生活”, 甚至連一個常人的力量也不具備,像一個男人那樣生活也不可能。如果,他按茨威格的想法,一百回都死過了。可是司馬遷並沒有在蠶室裡一頭撞上牆去,弄死自己,而是忍受著創傷的折磨,和比創傷更痛苦的羞恥,埋頭在一車一車的竹簡中,著書立說。
正因為他存活了下來,中華文化寶庫裡,也就有了這部不朽的《史記》。
如果,屈原在汩羅江邊趔趄地站住,聽漁夫的話,然後,打道回府,當一個自由作家,不拿楚國的工資,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他的作品就不會僅僅是《離騷》以及《九歌》、《九章》、《天問》等篇。王國維在頤和園長廊的盡頭坐上一會,然後,叫一輛黃包車,心平氣和地拉回清華學堂,那他遺留在世的文集,就不是那幾本《觀堂集林》了。
從屈原到王國維(5)
對文人來說,功名,財富,聲望,褒譽,是暫時的,只有閃爍著你的睿智,活躍著你的思想,當然,還有流露著你的才華的作品,才是永久的。這也是軟弱的中國文人,最終能夠在精神上勝於強大的秦始皇、漢武帝、朱元璋、康雍乾這些帝王的原因。
只有活著,便有一切。只有活著,而且寫作,便也擁有未來。這就是說,早在達爾文學說形成之前的兩千年間,中國文人就明白“適者生存”這個人類演化的原理了。由此推斷,若普希金和萊蒙諾夫,不去決鬥而死的話,他們將會為俄羅斯文學貢獻得更多,當是毫無疑義的。
嗚呼!雖然很難熬,很痛苦,但在歷朝歷代帝王的挫折底下,中國文人終於活明白了,不但不肯死,不便死,不想死,不去死,而且,求不死,求長生,求活得更久遠,成為他們的追求。
司馬遷也是好不容易才明白的。他在《太史公自序》裡說到,也是在他《報任安書》中強調的,“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他這種“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的“苟活”哲學,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欲以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所以他“就極刑而無慍色”,“雖被萬戮,豈有悔哉?”
雖然這種樣子的“苟活”,缺乏最起碼的抵抗和鬥爭,有點消極,尤其會被當下的革命青年瞧不起。若從大歷史的長遠角度來看,不死而且活著,應該承認,那倒是具有積極意義的行為。這種儘量使生命延長的做法,是以時間在我的優勢,換取空間在你的劣勢,絕對是中國文人的聰明之舉。
拿雞蛋跟石頭碰,石頭無損分毫,雞蛋卻是要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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