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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2梁啟超文集

性,常非能以現境界而自滿足者也;而此蠢蠢軀殼,其所能觸能受之境界,又頑狹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於其直接以觸以受之外,而間接有所觸有所受,所謂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識想,不獨利根眾生有之,即鈍根眾生亦有焉。而導其根器,使日趨於鈍,日趨於利者,其力量無大於小說。小說者,常導人遊於他境界,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者也。此其一。人之恆情,於其所懷抱之想像,所經閱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習矣不察者。無論為哀、為樂、為怨、為怒、為戀、為駭、為憂、為慚,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寫其情狀,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筆不能自傳。有人焉,和盤托出,徹底而發露之,則拍案叫絕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謂“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慼慼焉”。

感人之深,莫此為甚。此其二。此二者實文章之真諦,筆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導此竅,則無論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

而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

故曰: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說,則理想派小說尚焉;由後之說,則寫實派小說尚焉。小說種目雖多,未有能出此兩派範圍外者也。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復有四種力:一曰燻,燻也者,如入雲煙中而為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楞伽經》所謂“迷智為識,轉識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之迷漾,而腦筋為之搖颺,而神經為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剎那剎那,相斷相續,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靈臺而據之,成為一特別之原質之種子。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觸所受者,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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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572

旦而燻之,種子愈盛,而又以之燻他人,故此種子遂可以徧世界。一切器世間、有情世間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為因緣也。

而小說則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縱眾生者也。

二曰浸,燻以空間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廣狹;浸以時間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長短。

浸也者,入而與之俱化者也。

人之讀一小說也,往往既終卷後,數日或數旬而終不能釋然。

讀《紅樓》竟者,必有餘戀,有餘悲;讀《水滸》竟者,必有餘快,有餘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實愈多者,則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飲,則作百日醉。我佛從菩提樹下起,便說偌大一部《華嚴》,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義也。燻、浸之力,利用漸;刺之力,利用頓。燻、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覺;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驟覺。刺也者,能入於一剎那頃忽起異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藹然和也,乃讀林沖雪天三限、武松飛雲浦厄,何以忽然髮指?

我本愉然樂也,乃讀晴雯出大觀園、黛玉死瀟湘館,何以忽然淚流?我本肅然莊也,乃讀實甫之琴心、酬簡,東塘之眠香、訪翠,何以忽然情動?

若是者,皆所謂刺激也。

大抵腦筋愈敏之人,則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劇。

而要之必以其書所含刺激力之大小為比例。

禪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

此力之為用也,文字不如語言。

然語言力所被,不能廣、不能久也,於是不得不乞靈於文字。

在文字中,則文言不如其俗語,莊論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說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內而脫之使出,實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讀小說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於書中,而為其書之主人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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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2梁啟超文集

讀《野叟曝言》者,必自擬文素臣;讀《石頭記》者,必自擬賈寶玉;讀《花月痕》者,必自擬韓荷生若韋痴珠;讀梁山泊者,必自擬黑旋風若花和尚;雖讀者自辯其無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書中矣,則當其讀此書時,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於彼界,所謂華嚴樓閣,帝網重重,一毛孔中萬億蓮花,一彈指頃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極!

然則吾書中主人翁而華盛頓,則讀者將化身為華盛頓;主人翁而拿破崙,則讀者將化身為拿破崙;主人翁而釋迦、孔子,則讀者將化身為釋迦、孔子,有斷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門,豈有過此?此四力者,可以盧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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