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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天千叮萬囑,不要荒廢,不要氣短,就當是修煉:“心中如滔滔江水,臉上像靜靜湖面。”——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內中的難過,從九霄掉到深淵中去,不是身受,又怎會曉得?師父也無能為力。
真的,整整一個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風。與其他也住宿舍的戲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個評彈班子裡彈三絃的,住下來大半年,也是樂世界的臺柱。正拿著個賽潞跨肥皂盒,有點暴牙,好像合不攏嘴來,也許是在竊笑,側看似頭耗子:
“唐老闆,是小姐。”
很有點看熱鬧的表情,多半因為懷玉的作孽唱揚出去了。
懷玉背住他,道:
一喂,誰?”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捨地回頭,只得走了。懷玉但覺十分氣惱。
“誰?”
“唐。是我。”
“是你?——”一聽這隔了好久,卻一點也不陌生的聲音,怎能認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認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過我吧!我為了你,多冤,跌份兒,如今懸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說到“生不如死”,懷玉迄自一震,莫非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脫口說了,但覺冥冥中原來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院神思,渾淘淘。還失眠,要吃藥才睡那幾個鐘頭。”對方說。
“我們又沒什麼。白擔了虛名。”
“你說啥?”
“你——放過我吧。”懷玉很不忍地,終於這樣’說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
懷玉不知就裡,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過。這幾天不拍戲了,明天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懷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煩躁,意態悽然,她不過先愛上他!竟受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驕的,一直都在這紛經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麼一不小心,便牽愁惹恨,受盡了他的氣?
“你說,你有啥好處?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難了。”
說著便奮力地扔了聽筒。
懷玉只聽得一陣“胡——胡——”的聲音。
像悶悶的嗚咽。
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什麼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每個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見得自己的乃鐵石鑄成。
他怎不也沒想:她有沒有為此擔了風火?
往地,德律風又鈴鈴地亂響了,懷玉吃了一驚,忙抓起聽筒。
對方停了半晌,不肯作聲。
然後只問道:
“來不來?”
又停了半晌,方才掛上。
他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
在三馬路轉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築物,紅磚花窗,鐘樓高聳,是道光二十九年興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這便是聖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靜地。
“我們喚它‘紅教堂’呢。”段娉婷頓了懷玉來,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閉目低首,虔誠地禱告。不知她要說什麼。只是懷玉細細打量,她的妝扮又比前談了。口紅淡了,衣飾淡了,存心洗淨鉛華的.樣子。
“唐,你知道嗎?”她笑:“耶穌是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
“耶嫵?”懷玉抬頭一看那像:“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氣。”
“他們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娘停解釋。
“耶穌是上帝?”
“不,”段娉婷輕輕笑一笑:“耶穌是上帝的兒子。”
“真糊塗了。”
懷玉一想,再問她:
“那愛你的男人,是父親還是兒子?”
“——”她忖度一個好答案:“是年青的那個呀。”
“你愛他麼?”懷玉有點不安:“我是說那耶穌。世界上是沒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裡的煩悶也不定肯告訴一個洋人。”
這屬規矩會的紅教堂,傳來一陣輕柔而又溫馨的鐘聲,因為它,每個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聽過一個西洋的童話嗎?”
“沒。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給翻譯過來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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