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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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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嬌蕊呢,年紀雖輕,已經擁有許多東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她彷彿有點糊里糊塗,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採下許多紫羅蘭,紮成一把,然後隨手一丟。至於振保,他所有的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麼捨得輕易由它風流雲散呢?闊少爺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她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艾許太太等於在一個花紙糊牆的房間裡安居樂業,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四伏,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裡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裡,女店員俯身夾取麵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麼?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灑自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後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會……”她自己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悽慘,其餘的幾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然後振保問道:“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來,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極了,我丈夫簡直是‘溺愛’中國東西呢!”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彷彿解釋似的告訴嬌蕊:“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嬌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麼?——我怎麼非常好?”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氣,你這樣的好人,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並不想把你留給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歡好人。”嬌蕊道:“平常女人喜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裡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的布廠,究竟怎樣,還是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止有一貫母親,一貫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菸抽著。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快天明瞭,滿城暗嗄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振保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要他給她自由。振保在喉嚨裡“□(左口右惡〕”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正衝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的日月無光。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適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麻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他們彼此相愛,而且應當愛下去。沒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像現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溼布衫套在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得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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