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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鋼帶我去看唐山當年的空軍機場,現在已經殘破不堪。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點四十二分,相當於四百枚廣島原子彈威力的里氏七點八級大地震,在距地面十六公里處爆發。百萬人口的工業城市瞬間摧毀,二十四萬人遇難。這個機場是幾乎所有幸存者通往外界的希望,從市區到這裡九公里的路上,車運的、走路的、抬著擔架的……有人是用手摳著地上的石頭,一點一點爬來的,地震發生時,很多人來不及穿衣服,有老婦人赤裸著身體,只能蹲著把一塊磚擋在身前。
一天裡,人們把衛生隊附近一個發綠的游泳池的水都喝乾了。
當年的女醫生現已六十多歲,比劃給我看:“從你坐的地方,往北四里,往西四里,全是人,躺在雨裡,地上不是雨,是血水。走路的時候探著人過去,會動的是活人,不會動的就是死了。”
她白大褂下襬被染成了紅色,是被傷員和他們家人的手拽的:“醫生,救救……”最後一瓶氧氣,她給一個傷員用上。回來的時候,發現氧氣瓶周圍躺了六個人,每人鼻子裡一根導管,都接在瓶子上,也不知道哪兒找來的。
我上中學的時候,家裡有一本借來的《唐山大地震》。有個細節多年不忘,當時沒有麻藥,一位女醫生給一個小男孩用刷子把頭皮裡的沙子刷出來。這個女醫生就是她。
“四十分鐘。”她說,“沒有燈,用手電照著做的。”
她一邊掉眼淚,一邊用刀背刮那些結了血痂的淤泥。每刮一下,小男孩的手和腳就抽搐一下。六歲的小男孩,一滴淚也沒掉,不斷地念語錄:“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不怕犧牲……”
這些年,她一直惦記著他,想見他一面:“就想看看他的頭皮好了沒有,留沒留疤。”但是,當年這裡的人,都沒有名字,沒有照片。當時不允許拍攝任何影像資料,尤其是傷亡的人,醫生也不能告訴家人這裡的情況,“這是機密”。火車路過唐山,必須放下窗簾。
我問她是否把地震往事告訴她的後代。她說沒有。
我問:“那到您孫女這一代,還會記得麼?”
頭髮花白的老醫生搖搖頭。
“您不怕被遺忘嗎?”
她反問我:“不記得的事情多了,大饑荒你知道多少?反右你知道多少?”
我沒說話。
她一笑,把話收住了。
我採訪了一位攝影師,他是地震後唯一可以用相機自由拍攝的人,拍了一千多張,其中一張很著名,是孤兒們在火車上吃紅蘋果,孩子們都笑著。
他說其實當時車站上滿滿都是人,四千兩百多個孤兒,每個孩子頭上都彆著小布條,布條上是遇難的父親和母親的名字。站臺上拉著抱著的都有,哭聲震天。
我說:“那些照片我可以看看嗎?”
他說:“……不知淹沒在哪些底片裡了,從沒拿出來過,我只拿出了笑的這張。”
我問,是不讓拍麼?
他說不是:“是我自己當時的世界觀。”
“這個世界觀是什麼?”
“就是要正面報道地震。”
“你遺憾嗎?”
“遺憾,因為災難更應該反映的是人的本質。”有記者看完這段採訪,問我:“吃蘋果的孤兒的照片也是真實的,為什麼沒有直擊人的內心?”
我說:“那個刷頭皮的小男孩的細節之所以讓人記了很多年,那個醫生對他的情感之所以顯得那麼真實,是因為小男孩承受了極大的痛苦,是因為他的堅忍。西藏人有句話說,幸福是刀口舔蜜。唐山首先是個刀口,如果刀口本身的鋒利和痛感感覺不到,後來的蜜汁你吮吸起來也會覺得少了滋味。”
地震三十年,有一個唐山當地媒體組織的災民見面會。我原以為錢鋼老師會反感組織起來的聚會,但他沒有。他見到當年的人,擁抱著,大力拍他們背。大家坐了一排,挨個按要求發言,到他發言,就誠懇地說兩句。
可是我和老範有點犯愁,這種形式感太強的見面會,左繞右繞也繞不開安排的痕跡,要不要拍?如果拍了,怎麼能用在片子裡?只好作罷。
事後卻後悔。
陳虻說過一個事兒。有個片子記錄山東最後一個通電的村子,拍完編導回來說:“陳虻,抱歉,片子沒拍好。”
他說:“為什麼?”
編導說:“因為當天來了另一個電視臺,非要‘擺拍’。比如說農民家裡白紙裹的那種鞭炮,只有半掛了,一直烤在爐臺上,捨不得放,就等著通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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