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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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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文章,希望人們認識到這是一個不合理的社會結構。我演講,鼓勵年輕人把追求公平正義作為改造社會的首要任務。我在自己的生活裡拒絕奢華,崇尚簡單,以便於“對得起”那千千萬萬被迫處於貧窮的人,但是我不會加入什麼扶貧機構,或者為此而去競選市長或總統,因為,我的“道德承受”也有一定的限度。我也很懦弱,很自私。

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覺你的不安,你其實在為自己的舒適而不安。我很高興你能看見自己的處境,也歡喜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我記得你七歲時,我們在北京過夏天。蟋蟀被放進小小的竹籠裡出售,人們喜歡它悠悠的聲音,好像在歌詠一種天長地久的歲月。我給你和菲力普一人買了一個,掛在脖子上,然後,三個人騎車在滿城的蟬鳴聲中逛北京的衚衕。到了一片草坪,你卻突然下車,要把竹籠裡的蟈蟈放走,同時堅持菲力普的也要釋放。三歲的菲力普緊抱著蟈蟈怎麼也不肯放手,你在一旁求他:放吧,放吧,蟈蟈是喜歡自由的,不要把它關起來,太可憐……

第9封信 兩種道德(3)

我想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到你的性格特質。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的,也有七歲的孩子會把蜻蜓撕成兩半,或者把貓的尾巴打死結。你主動把蟈蟈放走,而且試著說服弟弟也放,就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已經是一個積極的道德行為。所以,能不能說,道德的行使消極或積極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層面進行消極的道德——不浪費,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選擇積極。譬如對於一個說謊的政府的批判,對於一個愚蠢的決策的抗議,對於權力誘惑的不妥協,對於群眾壓力的不退讓,對於一個專制暴政的長期抵抗……都是道德的積極行使。是不是真有效,當然是另一回事。

事實上,在民主體制裡,這種決定人們時時在做,只是你沒用這個角度去看它。譬如說,你思考投票給哪一個黨派時,對於貧窮的道德判斷就浮現了。哪一個黨的經濟政策比較關注窮人的處境,哪一個黨在捍衛有錢階級的利益?你投下的票,同時是一種你對於貧富不均的態度的呈現。你有沒有想過,歐陸國家為什麼社會福利佔了 GDP的 45%,而美國卻只有 30%?這和他們對貧窮的價值認知有關。 60%的歐洲人認為貧窮是環境所迫的,卻只有 29%的美國人這樣看。只有 24%的歐洲人同意貧窮是個人懶惰所造成的,卻有 60%的美國人認同這種觀點。比較多的人認為貧窮是咎有應得,或者比較多的人認為貧窮是社會責任,就決定了這個群體的制度。

海嘯的悲慘震動了世界,國家在比賽誰的捐款多,背後還藏著不同的政治目的。真正的道德態度,其實流露在平常時。我看見 2003年各國外援的排名(以外援經額佔該國 GNP比例計算):

你看,二十二個對外援助最多的國家裡,十七個是歐洲國家。前十二名全部是歐洲國家。為什麼?難道不就因為,這些國家裡頭的人,對於社會公義,對於“人飢己飢”的責任,對於道德,有一個共同的認識?這些國家裡的人民,准許,或說要求,他們的政府把大量的錢,花在離他們很遙遠但是貧病交迫的人們身上。他們不一定直接去捐款或把一個孤兒帶到家中來撫養,就憑一個政治制度和選票已經在進行一種消極的道德行為了。你說不是嗎?

所以我不認為你是個“混蛋”,安德烈,只是你還沒有找到你可以具體著力的點。但你才十九歲,那個時間會來到,當你必須決定自己行不行動,如何行動,那個時刻會來到。而且我相信,那個時候,你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做什麼,做不到什麼。

親愛的龍女士:我是一個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大陸女子。現年二十四歲。一直很喜歡你的文字。

你知道嗎,當我結束我在英國五年的生活,回到這個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的時候,我竟然感到不習慣。我不習慣於人們的冷漠,更不習慣於我也要表示出來的冷漠。

當你在路上看到一個衣衫破舊的孩子,你不能停下腳步,給他一塊錢,因為他要的更多,甚至,他會因為看到你的錢包而搶了就跑。當你到銀行去辦事,你一定要緊緊貼著前一個人,就算他在按密碼也不可以走開,否則你很有可能在銀行一天也辦不成事。諸如此類,不勝列舉。

我不能說什麼,亦不能做什麼。我知道逃避不是辦法。但當我回來面對了這一切,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離開。

我為這樣的想法而難過。我又為這樣的環境而流淚。我生活在一個大城市,尚且如此,那些其它的地方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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