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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埋怨我媽說:〃當年,要不是你鬧著要去看電影,我怎麼會撞到廠長?〃
我媽說:〃你自己笨。在倉庫裡看見了裙子奶罩,還非要去看個究竟。你不會跑開啊?〃
我爸爸說:〃奶罩上又沒寫他們的名字,我怎麼知道又撞上了廠長?〃
我爸媽要是拌起嘴來,簡直是無休無止。趁這個功夫,我做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假如讓我去搬一輩子的原料桶,從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這四十年裡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這一輩子就得搬動七萬多噸重的東西。距離倒不是很遠,也就幾十米。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就是把一幢大樓挪到了街對面。這個結論無疑是很悲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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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實並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說了,被炸死是一種機率。看了展覽室裡的死人圖片,人會產生兩種錯覺,一種是覺得自己明天就會有類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學課代表;另一種是覺得這事情橫豎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比如我。我堅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後再一片片地落下來,我認為自己會老死在某一張病床上,身邊有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絕無可能出現在全國的化工單位裡。但是,另一件事情像夢魘一樣纏繞著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個搬運工,那就沒有任何機率可言了,這七萬多噸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後來我爸爸說,搬原料桶,如今都是農民工乾的事情,絕對輪不到我這個擁有正宗高中文憑的人來做,這叫人才浪費,國家對此非常重視的。我爸爸拍了拍我憂鬱的後腦勺說:〃放心吧,你起碼也是個鉗工。〃
其實,我爸爸還是不能理解一個悲觀者的想法。我把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鉗工,也就是花了一輩子的時間讓幾萬個水泵起死回生。我當營業員是一輩子數人民幣,當科員是一輩子看日晷,當工程師是一輩子畫圖紙,都沒什麼意思。我這個想法不能說出來,因為實在太無趣,無趣得簡直想去死掉算了。
對於工種問題,有必要再解釋一下。工廠裡分為兩種人,一種是幹部,一種是工人。在工人看來,幹部是從來不用幹活的,其實不是這樣,比如宣傳科要出黑板報,工會要安排文藝活動,財務科要做賬點錢發工資,這些其實都是勞動。但在工人看來,這種勞動因為不消耗卡路里,所以跡近狗屁。儘管如此,工人還是羨慕科室裡的幹部,道理很簡單,沒有人天生喜歡體力勞動。
工人之間也分等級。以倒三班為界線,凡是需要倒班的都是傻逼,凡是上白班的都是牛逼。化工廠的維修鉗工就是上白班的,這種人既看不起幹部(認為幹部不勞動),同時又看不起倒三班的操作工(認為操作工是傻逼)。
那時我還沒有進工廠,只覺得做鉗工沒意思,從字面上解釋,這種人每天拿著老虎鉗跑來跑去,身短脖子粗,鬍子拉碴一身油汙。這當然是工人階級的典型形象,是最先進的階級,可惜九十年代這種形象已經分文不值了。我爸爸急了,說鉗工是個很有發展前途的工種,退休了可以擺一個修車攤子。他說過一百遍,修車修車修車。我說:〃爸爸,我要是退休了就天天打麻將,修什麼腳踏車啊?〃
我爸爸說:〃學一門手藝,混飯吃,懂不懂?〃
在我正式成為鉗工之前,為了糾正我好吃懶做的惡習,我爸爸帶我去拜訪了家裡的一個堂叔。據我爸爸說,堂叔十六歲出來學生意,幹了三十年的鉗工,兩隻手都變得像老虎鉗一樣,隨時都可以掐死人。這種描述很恐怖,我爸爸可能沒想到,假如我有一雙老虎鉗一樣的手,他是不是還能那麼順利地扇我耳光。正所謂病急亂投醫,他為了讓我安心做工人,什麼招都使上了。
我堂叔家住在戴城的西區,此地從乾隆皇帝那一代起就是貧民窟,兩百年過去了,差不多還是老樣子,放眼望去,全是用毛竹和油氈布搭起來的棚子。這種棚子點火就著,小風一吹能燒出二十里地。我堂叔就住在這個地方。那天我爸爸帶著我穿過貧民區狹窄的道路,繞過幾條小巷,經過了一個淌著黃水的公共廁所,在一間黑擦擦的房間裡找到了我堂叔。他們家簡直就是一個鉗工窩棚:椅子是鉗工班裡焊成的鐵椅子;桌子是鉗工班裡厚重的工作臺;電風扇是工廠裡的老貨,只有風翼沒有罩子的檯扇,隨時都能把手給削掉的那種。唯獨那張床,是一張紅木雕花大床,古樸蒼涼,看起來像是我們家清朝的祖宗傳下來的,但我爸爸說,那其實是我堂叔在六六年從別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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