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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樑畫柱大褪其色,倒是欄杆的扶手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遊廊之外,灰色的磚牆圍住整個院子。老北京城裡,這種被稱作“四合院”式樣的建築無處不在。
奶奶的四合院裡共有三進,第一進中臨街的平房是“下房”,這排房比宅中其它房子略矮,窗戶面北,冬天曬不到太陽,夏天吹不到涼風。聽說我太爺爺在世時,此處住的下人有十幾口,除了傭人、門房,還有司機、裁縫、園丁。有位從揚州僱來的廚子頗讓眾人眼紅,因為他一個月能拿一百塊銀洋,這在20年代的北京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揚州廚子燒得一手色香味俱佳的菜餚,父親卻不欣賞。父親上大學時就偏愛在下房就著鹹菜吃窩窩頭。他和傭人一起吃飯聊天,從他們那兒學到許多在大學裡學不到的東西。他了解到舊中國勞動人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社會是如何毫無公正可言:富人花天酒地,揮霍無度;窮人當牛做馬,潦倒一生。很多人累死累活,還是填不飽自己肚子,養活不了一家老小,到上了歲數,血汗被榨乾,就只有倒斃街頭,連一個親人,一口棺材也沒有……
父親在下房吃了兩年窩窩頭,思索著他所目睹的不公。最後他決定:坐而思莫若起而行。他毅然離開北京到了晉察冀,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為打敗日本、建立新中國而鬥爭。在父親的憧憬中,新中國自由平等,人人有其尊嚴,沒有剝削壓迫,沒有主人僕人,大家親如姐妹兄弟。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奶奶家遣散了所有的傭人。只有兩位老太太例外,一位我們都叫她老奶奶,是姑姑的奶媽,另一位是奶奶陪嫁的丫鬟,是奶奶的父親早年從南方買來的,她們都堅稱自己生是奶奶家的人,死是奶奶家的鬼,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奶奶只得讓她們留下。我見到她們時,已都是70開外的人了,白髮蒼蒼,臉似核桃,背駝腰彎,尖尖的小腳。家裡誰也不讓她們幹活了,但她們總閒不住,包攬了灑掃庭除家務種種,而她們還真是幫手,所以那時奶奶只須請一個壯年女傭,日間給這一大家子人買菜做飯即可。
奶奶家另外三排房屋算“上房”,高且向陽,冬暖夏涼。第一進的上房是客房,近街,也近傭人房,既方便客人,又不礙著主人家的私隱。雖然過去中國人的字典裡找不到私生活這類詞,奶奶家的房屋格局使我相信國人嘴上不說罷了,心仍系之,只是這種主客空間上的疏隔跡近奢侈,非大戶人家不能盡情享受。
1956年我的外祖父母從上海搬到北京,就住了奶奶家的客房。當時我的舅舅考上了北外的俄語系,外祖父母想住得離兩個孩子近些。俄語在50年代的中國紅極一時,人人都想學,連我父母也趕時髦學了一陣。可此景不長,幾年之間,老大哥成了修正主義者,貿易中斷,專家撤走,俄語失寵。舅舅的很多同事找不到工作,只好改行,英語又熱門了起來。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世事升沉,殊難逆料。
第二進院子由奶奶自己帶著未嫁的姑姑住,姑姑是醫生,當時在北京的協和醫院工作。據說她在從業前讀了整整8年的醫科大學,讀這麼久的書真令我難以想象。1956年姑姑30多歲,膚色白皙,面容和善,言語溫柔,男女老少朋友眾多。每逢星期日朋友們就來看她。有些是她的同行,有些則是她妙手回春的病人。他們就在遊廊裡坐了啜茶,高談闊論。說笑的聲音,隔老遠都能聽見,那是人們還沒學會關起門來輕聲密談的年代。
沒人上門時,姑姑則穿上藍罩衫,在院裡忙她那些花木。她和奶奶都喜歡蒔花弄草,兩人把最寬敞的第二進院落闢成一個大花圃,從早春到暮秋,花圃裡迎春、丁香。紫燕蘭、牡丹、月季、菊花等流芳溢彩,常開不敗。
家裡的飯廳也設在這一排。飯廳很大,朝南有一排窗,北牆還隔出一小間,這一小間房沒有窗,頂上吊了盞15瓦的燈泡,白天晚上都是黑黢黢的。1949年以前這間房用來儲藏食物。那些年,市面上米麵時時因戰事突發而告缺,隨之價格暴漲。北京的大戶人家因都存了糧油以備不時之需。到了50年代,糧價穩定,儲藏室遂成了被遺忘的角落。若非文革時發生在奶奶身上的事,我壓根兒就忘了家中還有這麼一間小房存在。
我家和叔叔家合住最後一進院落。我家住東頭,叔叔家住西頭,中間是頗為幽暗的過堂問。
我有兩個堂兄弟小牛和小強,小牛比我大一歲,小強比我小一歲。我對小牛極其佩服,因為他是個攀爬太湖石的好手。太湖石產自南方,幾千年太湖的浪蝕風化使它們千瘡百孔,具有一種獨特的病態美。過去人們不惜千里迢迢將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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