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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體會到〃敬惜字紙〃的好處,丟掉了字紙簍,也改正了從前亂丟字紙的習慣。書房的字紙簍都藏有這麼大的玄機,緣著書架而上的世界,可見有多麼的海闊天空了。
安迪颱風來訪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裡,沒想到我的書房裡竟進了水,那些還夾著殘破樹葉的汙水足足有半尺高,我書架最下層的書在一夜之間全部泡湯,一看到搶救不及,心裡緊緊的冒上來一陣糾結的刺痛,馬上想到一位長輩:遠在加州的許芥昱教授,他的居處淹水,妻兒全跑出了屋外,他為了搶救地下室的書籍資料,遲遲不出,直到兒子在大門口一再催促,他才從屋裡走來,就在這時,他連人帶房子及剛搶救的書籍資料一起被衝下山去,屍體發現在數十哩英里的郊野。
許齊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國旅遊的時候,聽到鄭愁予、鄧清茂、白先勇、於崇信、金恆煒都談過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悵然。一位名震國際的漢學家,詩書滿腹,卻為了搶救地下室的書籍資料而客死異域,也確要叫人長嘆;但是我後來一想,假如許芥公逃出了屋外,眼見自己的數十年心血、自己最鍾愛的書房被洪水沖走,那麼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傷呢?這樣想時也就稍微能夠釋然。
我看到書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傷的,因為在書架的最底層,是我少年時期閱讀的一批書,它雖然隨著歲月褪色了,大究分我也閱讀得熟爛了,然而它們曾經伴隨我度過年少的時光,有許多書一直到今天還深深的影響著我;不管我搬家到哪裡,總是帶著這批我少年時代的書,不忍丟棄,閒時翻閱也頗能使我追想到過去那一段意氣風發的日於,對現在的我仍存在著激勵自省的作用。
這些被水淹的書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大眾書局出版呂津惠翻譯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是我的大姊花五元買的,一個個看下來,如今傳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級讀這本書的。
隨手拾起一些溼淋淋的書,有史懷哲的《非洲手記》、英格瑪·柏格曼的《野草毒》、安德烈·紀德的《剛果記行》、阿德勒的《自卑與生活》、叔本華的《愛與生的苦惱》、田納西·威廉的《青春之鳥》、赫胥黎的《瞬息的燭火》、沙林傑的《麥田守望者》、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說,以及艾斯本的遺稿,總共竟有五百餘冊的損失。
對一個愛書的人,書的受損就像農人的田地被水淹沒一樣,那種心情不僅是物質的損失,而是歲月與心情的傷痕。我蹲在書房裡看劫後的書,突然想起年少時展讀這些書冊的情景,書原來也是有情的,我們可以隨時在書店裡購回同樣內容的新書,但書的心情是永遠也買不回來了。
〃小千世界〃是每個人〃小小的大千〃,種種的紀錄好像在心裡烙下了血的刺青,是風雨也不能磨滅的;但是在風雨裡把鍾愛的書籍拋棄,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一朵花和一本書一樣,它們有自己的心,只是做為俗人的我們,有時候不能體會罷了。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
黃昏的撒玲娜
在加里福尼亞州的路上,我路過一個小城,馬上被那城美麗的外貌迷惑住了。
城的建築全是兩層的小樓,樓是灰色的,依山傍水顯得格外幽靜,行走在街上的人們也不像美國一般城市一樣匆忙,他們慢慢的踱著步,讓人幾疑走進了十九世紀的歐洲。有一些服裝店百貨行也使我想起或者鹿港或者淡水那些故鄉的地方,尤其是商店走廊的磚頭走道,乾淨、清爽,讓走著的人不知不覺慢下步來,看著兩旁的風景。
我不知道那城的名字,只知道那城像許多優雅的小城,讓你一眼就喜歡的那種。終於在一家賣著蠟燭的小店問了店員那座城的名字,她微笑的說:〃叫撒玲娜(Salinas)!〃
〃撒玲娜!多美的名字,好像在哪一本書裡讀過這個名字?〃我說。
〃呀!是斯但貝克的書。〃她笑得更開心:〃斯坦貝克是我們撒玲娜最有名的小說家,他也是美國第六位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那位年輕充滿善意的美國少女的話彷彿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我心裡的燈火,我像她那樣年輕時(也許只有十九歲)曾經那麼狂熱的喜愛過斯坦貝克,可是我竟然忘記了他的家鄉,忘記了他的小說全是以他的家鄉為背景,直到在這陌生的異地才被點醒;我年少時讀斯坦貝克,在孤燈下的景況全湧了上來——哎,我竟然毫無準備的就闖到斯坦貝克的故鄉來了。
大概是看我突然陷進沉默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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