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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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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的正宗,是鱗下閃出血光的紅荷包鯉。

正是那點點血光,使它身價百倍,成了石湖的珍品,就因為它,於二龍險幾喪命啊……

在石湖,若干年來相沿成習,所有的紅白喜事,大小壽慶,逢年過節,請客送禮,少不了一條紅荷包鯉。似乎形成了一種規矩,誰也鼓不起勇氣去破一破,以至成了可笑的迷信,很像土著崇拜圖騰那樣。沒有紅荷包鯉,如喪考妣,真是不可理解的愚昧,甚至智力健全的大人先生,也擺脫不了這種精神束縛。所以王緯宇一九三六年底由當時的北平回來,和縣城商會會長的女兒訂親下聘,就因為石湖封凍,捉不來紅荷包鯉,竟至於弄到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詩書之家,也都寢食不安。

那時,能夠邁進大學門檻的,在小小的石湖縣是罕見的,而去遙遠的北平攻讀歷史系,全縣也就是石湖旗杆王家。王緯宇並不是反對這門婚姻,而是看不上會長千金那副倭瓜面孔;但他野心勃勃的大哥王經宇,想憑藉城裡權勢人物的奧援,開拓他的事業,所以,王緯宇總說自己是犧牲品。

他們的老爹,綽號叫做肥油簍子的王敬堂,檢視那幾十挑子,準備送往縣城的聘禮中,竟然看不到一條活生生的紅荷包鯉,氣得把水菸袋都摔了:“區區三家村一個小戶人家,都有一條紅荷包鯉在前面領路,咱們倒不要圖個吉利?豈有此理!”

家下人趕忙稟報:“太爺,今年冰太厚,誰敢豁出命去弄?”

“惟其難才偏要,珍珠瑪瑙,珊瑚翡翠,拿錢可以買到。三尺冰下,捉出魚來,那才是稀世之珍。一定要弄到這紅荷包鯉。”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王經宇眼睛一眨,放出風來,於是,驅使著奴隸不顧一切向死亡的深淵跳進去。

於二龍也記不得怎樣捉到那條魚的?也記不得怎樣摸到洞口回到人間?他只記得:終於呼吸到冰冷的空氣,他那殘存的一絲意識,慶幸自己仍舊活著,於是,求生的慾望,從快要被砒霜毒殺的軀體內部升起。他現在只盼著馬上回到家,好像只有相依為生的漁船,才能擺脫死神的追逐。

蘆花攙扶著他,東倒西歪地踩著滑溜溜的冰,朝三王莊走回去。

漁村就在眼前,破船的桅杆也看到了,他盼望一步邁進船艙,舀一瓢清水撲滅心頭的惡火,可沒完沒了的路,何時才是盡頭?

“不!我不能死在半路上,不能死,說啥也得活下去!”

但是,砒霜的熱毒,使他乾渴得快沒命了。

“水、水”他力竭聲嘶地叫喊著,渾身苦楚地痙攣著,頸椎呈現出角弓反張的僵直,一分鐘也不能再等待了。

“水、水”他兩眼充血似的暴突出來,像是毒藥燒烤的火焰在往外冒,要不趕緊撲滅,於二龍就該燒焦了。

蘆花慌了:“只有冰呀!二龍。”

對,現在只有靠冰來活命了,他那最後的一絲意識提醒他,趕緊趴下去啃冰,這是惟一得救的辦法。緊跟著,他掙脫蘆花,撲通一聲俯臥在冰上,用門牙咯嘣咯嘣地啃。可是湖上的冰像鏡也似的平展,無法下嘴,只好伸出舌頭去舔,舔了一會兒,舌頭也像冰那樣僵硬,融化不了,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哦,石湖多吝嗇呀,連一口水都不肯賜予這個快死的人。

大龍把魚摟在懷裡,早就去高門樓了。現在,蘆花是誰也指不上,拖,拖不起;抱,抱不動,風還是那樣凜冽,雪粒還是那樣刺臉,蘆花跪在於二龍的身邊,喊道:“二龍,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這會兒,他倒格外地安靜下來,像孩子撲向母親那樣,伏在石湖的懷抱裡,舒適地垂下腦袋,緊緊貼在冰上,大地母親啊,你的孩子來啦!

“二龍,二龍……”蘆花死命地把他扳轉過來,一看那副模樣,嚇傻了,那木呆呆的瞳人,跟煮熟了的魚眼珠差不多,死氣沉沉,似乎蒙著一層灰塵,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二龍,你倒是說話呀,我的親哥……”她捧起於二龍的頭,失聲地呼喚,可是他已經毫無反應,只有北風呼呼地颳著。

他第一次離開了人間。

死亡是化入和漸淡的長鏡頭,所以他記不清死去時的細節,找不到生與死的截然分界線。但是,活轉來時所見到的第一個畫面,那枝芽伸向蒼天的銀杏樹,卻永遠留在記憶裡。

是的,他恍然大悟,死過了,按照水上人家傳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辦過了。裹條薄被,卷張蘆蓆,燒了黃昏紙,送他的亡靈渡奈何橋走了。寒風把輕飄飄的紙錢灰和尚未化淨的錫箔,刮在了他的身上、臉上、眼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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