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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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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鹽水豆

我兒時吃過很多有味的吃食,如今是很難得吃到了,比方,鹽水豆。我外婆因是農村中長大,承祖訓,修得來女人最大的婦德,就是持家,尤擅“衣食住行”裡的“食”,即做得一手好飯菜,又養雞養鴨,一九六○年過“苦日子”時,竟還在後屋裡養過一頭豬,使人人面有菜色的日子裡我家比別人家多出幾分鮮見的紅潤來。我外婆說:“有吃就是福。”又還一門本事,就是閒來便給我們細伢崽制零食吃,免得我們找父母討錢,鼻涕口水流一臉模樣不好看。製得好的零食是鹽水豆。

把黃豆洗了,置鹽水中煮到微糜,瀝乾,拌以辣椒粉(又少許甘草粉)以及紫蘇葉跟幹筍絲,於是取個竹篾大簸箕,攤在上頭,拿筷子一粒一粒撥得勻勻爽爽,放到太陽下頭曬,曬到豆皮起皺,彷彿全體思考哈姆雷特的那個人生大問題的苦惱模樣,且內裡豆肉硬硬的將幹未乾有嚼頭,遂收攏來,裝到一隻泥陶小罐裡,每在教育了我們一通細伢崽要聽大人老師的話之後,便一人賞一把鹽水豆,將指甲很長的五指聚成鳥喙,朝罐口裡啄去。所以鹽水豆對我外婆來說,除了好吃解饞,還是施教之物。但我們細伢崽是全不理會“豆以載道”,只覺得這東西美味至極,天下難有,握在掌心裡,一掌心的汗,吃完了鹽水豆,還來舔掌心。我外婆斥我:“哪裡見你那副樣子,一把把地吃,要一粒一粒地吃來!”意思是不要貪,不要饞,要慢慢品味,好吃東西性不得急。我妹妹是照她的話來吃,然而我做不到。我於是挨丁公,坐到地上嚎。嚎的結果,是外婆搖搖腦殼又回身去抱泥陶小罐來。

我今想起來,鹽水豆確應慢慢吃,一粒又一粒,因為有嚼頭,因為細嚼之下,其味悠長,異香滿頰,可體會到平常日子的好。豆子好吃,拌在一起的紫蘇好吃,幹筍絲亦好吃,但要合在一起吃才是五味俱全。我有時把它裝在口袋裡帶到學校,跟鄰座的女同學謝三毛兌梅子來吃。梅子也是她家裡外婆做的,染了色,紅紅的、又溼溼而脆,我亦是看見不得,說得文氣點叫“望梅生津”,說得難聽點叫一見就流哈巴涎。我吃了她的梅子,點點頭:“好吃好吃!”她吃了我的鹽水豆,亦點點頭:“好吃好吃!”這種“好吃好吃”的易貨而交,從一年級直至六年級。我的小學如果要說有什麼味道,那即是鹽水豆跟梅子的味道。吃還不是明目張膽地吃,是在老師眼皮底下偷偷地吃,有冒險的刺激同快活。

我外婆做完了家務,天氣好,就抽一把竹靠椅坐到院子的太陽下頭,手心裡握一把鹽水豆。她牙齒不好,於是慢慢磨,眼睛微閉,嘴角嚅動,長日亦有滋有味。

我外婆早已不在人世了。鹽水豆也彷彿同她一起去到歲月的盡頭了。

去歲末,我一位經商的朋友老羅,在聖誕節的第二日跟我大發感慨,說如今的年輕人,過起洋節來比過中國人自己的傳統節日還起勁,又天天晚上來蹦迪,喝洋酒,吃咖啡,好不數典忘祖。他於是冒出了想法,說要來開一個茶社,名字就叫“復辟”。凡洋必拒,一律復古,佐茶的統是傳統的吃食,比方燈芯糕、交切、紅薯片,比方寸金糖、蠶豆、小花片……末了,又說,還有鹽水豆!只聽得“鹽水豆”三個字,我心裡便鏗然一震,彷彿歲月如巨浪捲來,將今日搖撼。我外婆遂從記憶深處走出來,蒼蒼白髮,眉目依稀。

但是動過感情之後,我也分明曉得,復辟其實是復不了的。古人說得好,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許多的人事物事被時間捲走,是再也不會回到今生今世岸上來。年輕人沒有歷史,於是亦不會有記憶。正因為鹽水豆是我的個人歷史,所以它只是我記憶深處最美好的吃食,何況與它襟連的,是我的老外婆,她將指甲很長的五指聚成鳥喙,朝泥陶小罐裡啄去,那罐子裡恰有我的天性天趣,以及童年少年。

俱往矣。

月亮粑粑

譚盾在中央音樂學院唸書時作有《瀟湘八景》,後在美國送與郎朗,郎朗的一張鋼琴CD裡收有它,我開車時常放出來聽。那鋼琴套曲裡跳動了譚盾的一脈鄉戀同鄉情,郎朗也是彈得心有靈犀,我聽來想起臺灣詩人鄭愁予的一句詩:“一步即成鄉愁。”因那曲子的音樂元素裡有長沙街頭的謠曲《月亮粑粑》跟《鄉里妹子進城來》,還有湘地嘉禾民歌《娥眉姐》等,只聽得我臉頰發麻通身血熱,尤其那變了調的《月亮粑粑》,只覺眼前恍然躍起湘水麓山之上的一輪皓月,正照白了長沙千家萬家黑瓦簷角、天心城牆,又青青麻石街面上細伢崽成群結隊跑,赤腳濺起的是滿街清冽銀碎的月光。

我少時住藩后街,拐過來一條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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