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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面具。我有時要揭開他這副面具,他便說我是《語絲》派。但他知道我,並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個短語,知道全篇的故事。他對於別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著,不大肯說出。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許太隨便些。但以或種意義說,他要復仇;人總是人,又有什麼辦法呢?至少我是原諒他的。
以上其實也只說得他的一面;他有時也能為人盡心竭力。他曾為我決定一件極為難的事。我們沿著牆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源源本本,條分縷析地將形勢剖解給我聽。你想,這豈是傻子所能做的?幸虧有這一面,他還能高高興興過日子;不然,沒有笑,沒有淚,只有冷臉,只有〃鬼臉〃,豈不鬱郁地悶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動身前不多時的一個月夜。電燈滅後,月光照了滿院,柏樹森森地竦立著。屋內人都睡了;我們站在月光裡,柏樹旁,看著自己的影子。他輕輕地訴說他生平冒險的故事。說一會,靜默一會。這是一個幽奇的境界。他敘述時,臉上隱約浮著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靜時常浮在他臉上的微笑;一面偏著頭,老像發問似的。這種月光,這種院子,這種柏樹,這種談話,都很可珍貴;就由握青自己再來一次,怕也不一樣的。
他走之前,很願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態度說,〃怕不肯吧?我曉得,你不肯的。〃我說,〃一定做,而且一定寫成一幅橫披——只是字不行些。〃但是我慚愧我的懶,那〃一定〃早已幾乎變成〃不肯〃了!而且他來了兩封信,我竟未覆隻字。這叫我怎樣說好呢?我實在有種壞脾氣,覺得路太遙遠,竟有些渺茫一般,什麼便都因循下來了。好在他的成績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夠了。別的,反正他明年就回來,我們再好好地談幾次,這是要緊的。——我想,握青也許不那麼玩世了吧。
1928年5月25日夜。
兒女
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聖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裡,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並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一驚,彷彿夢醒一般;但是家裡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麼可說?現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麼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這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麼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麼?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裡檢視,一面催我或妻發〃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裡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於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於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乾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蔔;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麼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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