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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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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自己寫到過薛嵩,每次總是從紅土丘陵的正午寫起,因為紅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種上古的氣氛,這種氣氛讓我入了迷。此處地形崎嶇,空曠無人,獨自外出時會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天低了下來,連藍天帶白雲都從天頂扣下來,天地之間因而變得扁平。再過一會,天地就會變成一口大碗,薛嵩獨自一人走在碗底。他覺得自己就如一隻搗臼裡的螞蟻,馬上就會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丟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滾完以後,再挑起柴來走路,走進草木茂盛的寨子,鑽進空無一人、黑暗的竹樓。此時寂寞不再像一種曖昧的癲狂,而是變成了體內的刺痛。後來,薛嵩難於忍受,就去搶了紅線為妻。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也不會被寂寞粉碎。如果感到寂寞,就把紅線抱在懷裡,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個暖水袋。如果這樣解釋薛嵩,一切都進行得很快。但這樣的寫法太過直接,紅線在此時出現也為時過早。這就是隻寫紅土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處。所以這個故事到這裡截止,從下一頁開始,又換了一種寫法。

讀到薛嵩走在紅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蒼穹之下,藍天、白雲在他四周低垂下來,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這個景象使我感到親切,彷彿我也見到過。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別的了。因此,薛嵩就擔著柴禾很快地走了過去,正如槍尖刺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輕飄飄地滑過了……如你所見,這種模糊的記憶和手稿合拍。看來這稿子是我寫的。

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屬於我的故事,把《暗店街》送給別人也不可惜。但我不知道誰是薛嵩,也不知道誰是紅線;正如我不知道誰是莫迪阿諾,誰是居伊•羅朗。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誰。

3

正午時分的山坡上,罩著一層藍黝黝的煙霧。走在這種煙霧裡,就是面板白皙的人也會立刻變得黝黑,就是牙色焦黃的人也會立刻牙齒潔白,頭髮筆直的人也會變得有點捲髮——手稿上這樣寫,彷彿嫌天還不夠熱——薛嵩在山坡上走,漸漸感到肩上的鐵槍變得滾燙,好像是剛從熔爐裡取出來。這根鐵棍他是準備做扁擔用的,除了燙手之外,它還有一種不便之處——那東西有三十多斤重,用來做扁擔很不適用。但是他決不肯把任何扁擔扛在肩上。在鐵槍的頂端,有個不大鋒利的槍頭,還有一把染紅了的麻絮。如果你不知道這是槍纓,一定會把這杆槍的性質看錯,以為它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根墩布。在他的肚臍前面,一根竹篾條,好像吊了個大蘑菇。他就這樣走下山坡,去找他的柴捆。

薛嵩的身體頎長、健壯,把它裸露出來時,他缺少平常心。當他赤身裸體走在原野上時,那個把把總是有點腫脹,不是平常的模樣;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低窪的地方。低窪的地方會有水塘,裡面滿是濃綠色的水。一邊被各種各樣的腳印攪成黑色的汙泥,另一邊長滿了水芋頭、野慈姑,張開了肥厚的綠葉,開著七零八落的白花。只聽嘩啦一聲水響,葉子中間冒出一個女孩的頭來。她直截了當地往薛嵩胯下看來,然後哈哈笑著說:瞧你那個模樣!要不要幫幫你的忙?成熟男性的這種羞辱,總是薛嵩的噩夢。等他謝絕了幫忙之後,那女孩就沉下水去。在混濁的水面上,只剩下一根掏空的蘆葦豎著,還有一縷黑色的頭髮。在亞熱帶的旱季,最混的水裡也是涼快的。薛嵩發了一會兒愣,又到山脊上走著,找到了自己的柴禾捆,用長槍把它們串成一串,挑回家來,蜣螂也是這樣把糞球滾回家。此時他被夾在一串柴捆中間,像一隻蜈蚣在爬。他被柴禾擠得邁不開步子,只能小步走著,好像一個穿筒裙的女人。假如有一陣狂風吹來,他就和柴捆一起在山坡上滾起來。故事雖然發生在中古,但因為地方偏僻,有些上古的景象。

我對這個故事有種特殊的感應,彷彿我就是薛嵩,赤身裸體走進湘西的炎熱,就如走入一座灼熱的磚窯;鐵槍太過沉重,嵌進了肩上的肉。至於腰間的篾條,它太過緊迫,帶著粗糙勒進了陰莖的兩側——這好像很有趣。更有趣的是有個苗族小姑娘從水裡鑽出來要幫我的忙。但做者對這故事不是全然滿意,他說:這是因為薛嵩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孤零零一個人的故事必定殊為無趣,所以這個故事又重新開始道:晚唐時節,薛嵩曾住在長安城裡。

長安城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周圍圍著灰色的磚牆。牆上有一些圓頂的城門洞,經常有一群群灰色的驢馱著糧食和柴草走進城裡來。一早一晚,城市上空籠罩著灰色的霧,在這個地方買不到漂白布,最白的布買到手裡,湊到眼前一看,就會發現它是灰的。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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