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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來,也愣了一下。
我在那一刻也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和他擁抱。他的外表,他的眼神,他的氣質,似乎都不是十幾年前我熟悉的那個文展,生活已經把他雕刻出另外的模樣,但即使這樣的面目全非,還是可以從他的眉角、他臉上細微的一個表情,找尋到,那個文展。那個文展或許破碎了,但他是在那身體裡的。
文展最終幫我做了決定,不握手也不像老朋友那般擁抱,而是平淡地指了指椅子,“坐吧。”
他的房間還是沒開啟窗戶,即使白天,也把電燈亮著。鎢絲燈有些發黃,讓我目光所見,似乎都有種老照片的錯覺。
我努力想找尋到過去的影子,因為,那是我來找他,並且此刻能和他對話的原因:“這房間沒變啊,那個皮箱還在嗎?我還記得,裡面放著你整理的歷史大綱。”
“皮箱裝上一些父親的衣服,和他的屍體一起燒了。”
“不好意思。”
我沉默了一會兒。
“那些歷史大綱呢,當時你做的這個事情讓我非常崇拜。”
“哦,那些無聊的東西,我帶去福州不多久就扔了。”
“真可惜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我們又沉默了許久。他似乎意識到我努力背後的善意,試圖挑起話題:“我在廣播站,還播過你的文章。”
“是你特意關注的嗎?哈,我又不是什麼大作者。”我馬上抓住機會,試圖透過自嘲,讓這個對話進入放鬆的階段。
然後我開始講述,自己在外地生活的種種。
我沒有預料到,他竟然沉默了。而且這一沉默,不像我想象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可以逾越、可以熬過的間歇。他冷漠地坐在那,任由沉默如同洪水汩汩淌來,一層層鋪來,慢慢要把人給吞沒了。
我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說:“那打擾了,我先回家了。”
此刻他卻突然說話了:“對不起,其實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厭惡你。”
我愣住了。
“你說,憑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我?”
我知道他在說的是什麼,我知道他提問的,是我們都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第二天,我改了機票提前回北京。在路上,我反覆在想,自己此前對文展耿耿於懷的原因,是因為我有種無意識的愧疚感,彷彿我莫名其妙地過了他應該過的生活?又或許,是因為,我知道,從本質意義上,我們都是,既失去家鄉又永遠沒辦法抵達遠方的人。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去過文展家裡。每次過年回家,遠遠地看到他,也總是趕緊躲避。母親不知道其中發生的緣由,總源源不斷帶來他家的資訊:文展和他哥哥的矛盾爆發了。他哥哥憑著老婆帶來的嫁妝,開了家海鮮店,日子過得不錯,或許是為了爭回以前那口氣,每每總是對文展冷嘲熱諷。文展的工資不高,只有一千多,他在工作中本來就看不上同事的粗俗,在單位的日子也越發難受。文展的母親,到處奔走著試圖幫他找到一個好妻子,但因為兔唇和事業一般的緣故,一直沒找到。堅持了兩年多,文展再次走了。這次不是去往任何一個城市,而是向廣電系統申請,跑到一個只有幾千人口的小村莊,挑起附近地區發射臺的維修看護工作。
我知道,他和我這輩子都註定無處安身。
厚朴
見第一面時,他就很鄭重地向我介紹他的名字以及名字含義:“我姓張,叫厚朴,來自英文HOPE。”
為了發好那個英文單詞的音,他的嘴巴還認真地圓了起來。
一個人頂著這樣的名字,和名字這樣的含義,究竟會活得多奇葩?特別是他還似乎以此為榮。
他激動著兀自說了下去——
他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原本只有小學畢業,後來自考了英語,作為全村唯一懂英文的人,在村子裡的學校當英語老師兼校長。他父親不僅通讀世界文明史,還堅持每天聽美國之音,他認為父親是那個村子裡唯一有世界觀的人。別人家的院子,一進門就是用五彩瓷磚貼成的福祿壽喜,他家一進門,是父親自己繪畫、鄉里陶瓷小隊幫忙燒製的世界地圖。
“這世界地圖有一整面門牆大,”厚朴盡力地張開手比劃著,好像要抱著整個世界一樣,臉上充滿著說不出的動人的光。
他像面對廣場演講的領袖,驕傲地宣佈自己的名字和名字的含義。
他的行李是用兩個編織袋裝的,進門的時候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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