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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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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卉爭豔的花叢中,我選擇了這棵還未長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來,用一點水、一點肥料和一點摩門教徒的神秘祝福,種它在我窗前的草地裡。五月的溼風吹上這南國的海島,也吹開了這朵玫瑰的花瓣與生機,它畏縮地張開了它的身體,彷彿對陌生的人間做著不安的試探。

大概我認識她,也就在這個時候。

平心說來,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與玫瑰同一拼法,這並不是什麼巧合,按照莊周夢蝶的玄理,誰敢說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罕有的輕盈與新鮮,從她晶瑩閃爍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惡意的笑容裡,我看不到她的魂靈深處,也不想看到她的魂靈深處,她身體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使我不再醞釀更進一步的夢幻。

但是夢幻壓迫我,它逼我飄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裡,走來了她的幽靈,於是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同看日出、看月華、看眨眼的繁星、看蒼茫的雲海;我們同聽鳥語、聽蟲鳴、聽晚風的呼嘯、聽阿瑞爾(Ariel)的歌聲,我們在生死線外如醉如酲;在萬花叢里長眠不醒,大千世界裡再也沒有別人,只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沒有別人,只有玫瑰花。

當里程碑像荒冢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驛站終於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遠遠的塵土揚起,跑來了“啟示錄”中的灰色馬,帶我們馳向那廣漠的無何有之鄉,宇宙從此消失了我們的足跡,消失了她的美麗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夢幻畢竟是飛霧與輕煙,它把你從理想中帶出來,又把你向現實裡推進去。現實展示給我的是:需求與獲得是一種數學上的反比,我並未要求她給我很多,但是她卻給我更少。在短短的五月裡,我和她之間本來沒有什麼接近,可是五月最後一天消逝的時候,我感到我們的相隔卻更疏遠了。恰似那水上的兩片浮萍,聚會了,又飄開了,那可說是一個開始。也可說是一個結束。

紅玫瑰盛開的時候,同時也播下了枯萎的資訊,詩人從一朵花裡看到一個天國,而我呢?卻從一朵花裡看到我夢境的昏暗與逗回。過早的凋零使我想起託姆普孫(Francis Thompson)的感慨,從舊札記裡,我翻出早年改譯的四行詩句:

最美的東西有著最快的結局,它們即使凋謝,餘香仍令人陶醉,但是玫瑰的芬芳卻是痛苦的,對他來說,他卻喜歡玫瑰。

不錯,我最喜歡玫瑰,可是我卻不願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聯想,而這些聯想對一個有著犬儒色彩的文人,卻顯然是多餘的。

在玫園主人熱心經營他的園地的開始,他收到我這棵早調了的小花,我雖一再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品,他卻笑著堅持要把它當作一裸“寄生物”。費了半小時的光陰,我們合力把它種在玫園的牆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邊用手擦著汗,一邊宣佈他的預言:“佛經上說‘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我們或許能在這棵小花身上看到幾分哲理。

明年,也許明年,它仍舊會開的。

煙霧已漸漸消失,我從往事的山路上轉了回來,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菸,然後指著窗外說:“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說它要開的,果然今年又開了。還是一朵,還是和你一樣的孤單!”

望著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來,遲疑了很久,最後說:“不錯,開是開了,可是除了歷史的意義,它還有什麼別的意義呢?它已經不再是去年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紅玫瑰謝得太早了!”

(後記)

一九五○年六月九日,我正在新化附近服役,突然接到Rosa給我的信,定了題目——《紅玫瑰》,叫我寫一篇散文送她。六月十四日我寫好寄出,後來才知道被她修改幾個字,發表在《臺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學通訊》裡了。退伍後我又把它稍加修改,發表在一九六一年四月六日的臺北《聯合報》副刊。現在我又改幾字,收在這本小書裡。追想起來,這篇文章前後被她改了一次,我改了至少六次。

如今Rosa已去美國,已經形同隔世了。我懷想這個使我眷戀不已的小女人,愈發對這篇文章另眼看待。就文章論,它是我少有的一篇不說嘻皮笑臉話的作品,許多朋友讀了,都覺得它有一種陰暗蒼茫的氣氛,認為這“不太像李敖的風格”。

今晚深夜寫這篇(後記),心情多少有點兒沉重,我抄出三年前意譯的一首浩斯曼(A。E。Housman)的小詩(曾經抄過一份送給Rosa的),用它來表達我內心的隱痛(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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