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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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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愚昧無知”的鄉村對於我,究竟是一種剝奪還是給予?親愛的安德烈,十八歲離開了漁村,三十年之後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這個漁村的關係。

離開了漁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後的悠悠歲月裡,我看見權力的更迭和黑白是非的顛倒,目睹帝國的瓦解、圍牆的崩塌,更參與決定城邦的興衰。當價值這東西被顛覆、被滲透、被構建、被解構、被謊言撐託得理直氣壯、是非難分的地步時,我會想到漁村裡的人:在後臺把嬰兒摟在懷裡偷偷餵奶的歌仔戲花旦、把女兒賣到“菜店”的阿婆、那死在海上不見屍骨的漁民、老是多給一塊糖的雜貨店老闆、騎車出去為孩子借學費而被火車撞死的鄉下警察、每天黃昏到海灘上去看一眼大陸的老兵、笑得特別開暢卻又哭得特別傷心的阿美族女人……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實的面貌存在我心裡,使我清醒,彷彿是錨,牢牢定住我的價值。

那“愚昧無知”的漁村,確實沒有給我知識,但是給了我一種能力,悲憫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後面對權力的傲慢、慾望的囂張和種種時代的虛假時,仍舊得以穿透,看見文明的核心關懷所在。你懂嗎,安德烈?

同時,我看見自己的殘缺。十八歲時所不知道的高速公路、下水道、環境保護、政府責任、政治自由等等,都不難補課。但是生活的藝術,這其中包括品味和態度,是無法補課的。音樂、美術,在我身上仍舊是一種知識範圍,不是一種內在涵養。生活的美,在我身上是個要時時提醒自己去保持的東西,就像一串不能遺忘的鑰匙,一盆必須每天澆水的植物,但是生活藝術,更應該是一種內化的氣質吧?它應該像呼吸,像不自覺的舉手投足。我強烈地感覺自己對生活藝術的笨拙;漁村的貧乏,造成我美的貧乏。

而你們這一代,安德烈,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網路讓你們擁有廣泛的知識,富裕使你們精通物質的享受,同時具備藝術和美的薰陶。我看你和你的同學們會討論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正義問題,你們熟悉每一種時尚品牌和汽車款式,你們很小就聽過莫扎特的《魔笛》,看過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去過紐約的百老匯,欣賞過臺北《水月》,也瀏覽過大英博物館和梵蒂岡教堂。你們生活的城市裡,有自己的音樂廳、圖書館、美術館、畫廊、報紙、游泳池,自己的藝術節、音樂節、電影節……

你們這一代簡直就是大海里鮮豔多姿的熱帶魚啊。但是我思索的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你們這一代“定錨”的價值是什麼?終極的關懷是什麼?你,和那個甘肅來的疲憊不堪的少女之間,有沒有一種關連?我的安德烈,你認為美麗的熱帶魚游泳也要在乎方向嗎?或者,你要挑釁地說,這是一個無謂的問題,因為熱帶魚只為自己而活?

第2封信 為誰加油?

親愛的安德烈:

不久前,五十個中國大陸的奧運金牌運動員到了香港,香港萬人空巷地去迎接他們。朋友和我在電視新聞裡看到這樣的鏡頭,她一面吃香蕉一面說,“龍應臺,德國隊比賽的時候,你為他們加油嗎?”

我想了想,回答不出來。德國,我住了十三年的地方,我最親愛的孩子們成長的家鄉,對於我是什麼呢?她不耐煩了,又問,“那——你為不為臺灣隊加油啊?”我又開始想,嗯,臺灣隊……不一定啊。要看情形,譬如說,如果臺灣隊是跟——尼泊爾或者伊拉克或者海地比賽,說不定我會為後者加油呢,因為,這些國家很弱勢啊。朋友笑了,“去你的世界公民,我只為中國隊加油。 ”她兩個月前才離開中國大陸。

為什麼我這麼猶豫,安德烈?是什麼使得我看什麼金牌都興奮不起來?電視上的人們單純、熱烈,奮力伸出手,在擁擠得透不過氣來的人堆裡,試圖摸到運動員的手,我想的卻是:這五十個金牌運動員,在香港大選前四天,被安排到香港來做宣傳,為“保皇黨”拉票,他們自己清楚嗎?或說,他們在乎嗎?

你說,為臺灣隊加油的激情到哪兒去了?難道世界公民主義真的可以取代素樸的民族主義或者社群情感?怎麼我對“民族”這東西感覺這麼冷?從小到大,我們被教導以做中國人為榮,“為榮”和“為恥”是連在一起的。我當年流傳很廣的一篇文章叫做《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一位有名的前輩寫的是《醜陋的中國人》,批判的都是我們自己。然後,隨著“獨立”意識的抬頭,“中國人”這個詞不“正確”了,不能用了。政治上,這不稀奇,任何“獨立”的追求過程裡,都會出現這種現象。但是,現在的臺灣很尷尬,因為“獨立”不“獨立”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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