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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了我一跳,我拿出了那個鏡框,是一張全家福照片,父親,母親,還有我,每個人的面孔都經過人工描色,描得健康紅潤,看上去像是化了濃妝。我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照的,反正照片上的父母還年輕,我很天真,在相框裡,我們一家三口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母親把全家福留在抽屜裡了,這是什麼意思?我的手猶豫起來,我想把鏡框拿走,可是我記得我的右手想拿,想帶走它,左手反對,左手想砸,想破壞它,結果我用左手拿出鏡框,換到右手,我怒吼了一聲,把全家福照片狠狠地砸在了宿舍的地上,玻璃粉碎,濺到了我身上,我對著那些玻璃碎片說,空屁,空屁。
我做的事情,其實不止這麼多,當我跑出糧油加工站的大門時,突然聽見高音喇叭裡響起一段《社員都是向陽花》的旋律,社員——都是——向陽花啊啊。我記得母親曾經在家裡排練這個節目,她扮成農民大嫂,頭戴花巾,腰束圍裙,手拿一朵向日葵,在院子裡扭著腰肢,臉躲進向日葵裡,社員——都是——臉突然露出來,對我莞爾一笑,都是——向陽花啊。那是我記憶中母親不多的笑臉。我想起這張笑臉,眼睛突然一酸,淚水不聽話地流了出來,這滴淚水提醒我,我不能饒了我母親。我要罵她,她聽不見,我不知道怎樣發洩心裡對母親的怨恨。對面農具廠的那條癩皮狗又跑來看望我,見我對它不熱情,它在加工站門口的電線杆下撒了一泡尿,撒完就走了,後來我也朝那根電線杆走過去,拿起半塊紅磚在電線杆上寫了一個標語:
打倒喬麗敏!
《河岸》:東風八號(1)
河岸 57。 東風八號
我至今記得東風八號開工的盛大場面,成千上萬的勞動大軍彙集到油坊鎮來,他們把整個油坊鎮的土地都剖開了,開啟一個巨大的沉睡的腹腔,清理出汙穢雜物,人們在臨時指揮部的領導下,給這個小鎮重新鋪設瀝青食道、水泥腸子、金屬胃,還有自動化的心臟。我後來弄清楚了,流傳在綜合大樓周邊的預測是最準確的,東風八號不是什麼防空洞,是金雀河地區有史以來最大的輸油管道樞紐工程,是保密的戰備工程。
那年秋天正逢百年不遇的洪水,看起來河上的天空被誰捅了一個大窟窿,貯存了幾個世紀的雨水都洩下來了,水位不斷升高,土地急劇下沉,金雀河上游山洪爆發,波及中下游,沿岸的鄉鎮幾乎都被淹了,陸路交通完全中斷,幾乎所有的運輸都走水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金雀河氾濫,我們的駁船也顯示了英雄本色。我從來沒有在金雀河上見過那麼多船隊,所有的駁船都去油坊鎮,那麼多船把寬闊的河面堵住了,帆檣林立,遠遠地一看,河面上憑空多了一個浮動的集鎮。
向陽船隊滯留在河面上,一共兩天兩夜,第一天我對這種特殊的水上集鎮很有興趣。我在船頭東張西望,注意到別的船隊大多插有“光榮運輸船隊”的紅旗,我們向陽船隊沒有,別的駁船運貨,也運解放軍戰士,運民兵,我們向陽船隊只負責運送來自農村的民工。我把這個區別告訴我父親,我父親說,你懂什麼,我們船隊,政治成分是很複雜的,讓我們運民工,就算是組織的信任了。
第二天我意外地發現河上來了一支流動宣傳隊,他們把一艘駁船的艙頂改造成臨時舞臺,一群業餘女演員穿紅戴綠,分別代表工農兵學商,在雨中表演女聲朗誦《戰鬥之歌》,我驚訝地發現了臨時舞臺上母親的身影,她是其中最老的女演員,扮演年輕的女工,一身藍色勞動服,脖子上繫了一條白毛巾,雨水洗掉了她臉上的脂粉和眉線,暴露出一張憔悴的皺紋密佈的臉,她渾然不覺,神情很投入,演得很賣力,別人大聲一呼,與天鬥啊——她舉起手臂,揮動拳頭,以更高亢的聲音呼應,我們其樂無窮!
在岸上我看不見母親,倒是在河上看見她了。她說老就老了,說難看就難看了,沒有自知之明,非要紮在一群年輕姑娘堆裡,我懷疑別人都在笑話她,她還臭美呢。這種相遇讓我悶悶不樂,我回到船上,看見父親俯在舷窗上,正朝遠處的流動舞臺張望。
父親說,是你母親的聲音,她的聲音隔多遠我都聽得出來。你母親,她怎麼樣了?
我反問父親,什麼怎麼樣?
父親遲疑了一下,說,各方面,不,她精神面貌怎麼樣?
河岸 58。 東風八號
我差點想說,她很噁心,但是說不出口。沒怎麼樣,我說,精神面貌還那樣。
我好久沒看見她了。父親說,船擋著船,聽得見她的聲音,就是看不見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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