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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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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底下打了,透過燈光間的側梯,一層一層端上,再一層一層端下倒去,女孩之間經常為竊水的事情口角。最熱的時候,女孩也下樓睡在劇場,將座位翻下來,連成窄窄的一條鋪,在扶手底下躺平。劇場裡也是熱,睡了一時,就有人熱醒,三五結伴到劇場外大街上買瓜解暑。賣瓜人是睡在板車下面,隨時爬起來接納生意。午夜裡,沒有一絲風,整座城焐在高溫、白日的光照和人的體溫裡,沉甸甸的熱裡,不時透出說話聲和蒲扇撲打的聲響,四處都是無法入睡的人。捧了西瓜回來,昏沉沉地吃,溫乎乎的西瓜汁淌在地上,又反射出一些熱來。反覆折騰,天邊已經亮起通紅的晨曦。開演時分,燈光亮起,帷幕徐徐拉開,展露出瑰麗的人和景,人們絕想不到,這地方經過了怎樣流民的、失所的一日。我曾經去睢寧縣人民醫院體檢,企圖檢查出些問題好請病假回上海。人民醫院清潔寬敞,牆壁刷得雪白,似乎也不顯得那麼溽熱難耐。醫生護士穿著白大褂,臉色清爽,更使人感到自己生活的不堪。檢查報告出來,一切正常,又寫信給家裡,讓母親寫一封信來,編造一個事端,讓我請事假回上海。來回折騰的時候,傳來唐山大地震的訊息。因是在如此混亂焦慮的處境裡,我們並沒有感受到太大的震動,似乎沒有餘暇關心自身以外的事情。演出結束終於放了假,再從上海回到徐州,徐州遍地防震棚。我們團從火車站的院落裡搬到地區行政幹校大院,在那裡的空地上,蓋起了防震棚。

王安憶:魏莊(4)

魏莊故事早已經結束,這是後續的後續了,但又似乎並沒完,從它源起的事端還在向前發展,並且加速行進。假期中,毛澤東逝世,從上海被召回徐州,來接站的同宿舍的女孩,一身縞素,辮梢上繫了寬寬的白髮帶,正應了一句俗話:若要俏,常帶三分孝。看上去,格外有一種韻致。文工團的女孩,就是比旁人不同些,在那樣簡素的時代裡,依然不是這裡,就是那裡,流露出嫵媚的女性氣質。經過一個煎熬的暑天,秋天顯得格外爽朗。天高雲淡,極遠處可見南遷的雁陣,呼吸都是輕快的。似乎是和時局不相宜的情緒,可季候就是這樣籠罩著天地人,以它自有的氣息,是不是其間潛伏著更強大的意志?而我們,是政治社會中小而又小的單位,在紀念碑式的歷史的縫隙裡,自成格局,度著一己的悲歡。在接踵而至,更劇烈的震動,也就是“四人幫”倒臺,我們自然也是興奮的。文工團的人總是喜歡熱鬧,雖然誰也不真正瞭解政權上層在發生什麼,但嚴謹的政治生活總歸是束縛人的活潑勁。我們團即興排演的一出活報劇,表現“四人幫”的醜行,在此劇中,可說大大釋放了我們團風趣的天性。扮演張春橋的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李保田,他著一身深色制服,戴琇琅架眼鏡,搖一柄摺扇,前進三,後退二地上場,真是活脫脫的。聽老演員說,李保田行的是柳子戲裡的扇子功。他幼年進江蘇省戲曲學校柳子戲班坐科,習的是武丑,後來畢業,柳子戲專成一團,放在徐州地區,就是文工團的前身。這一個古老的幾近失傳的劇種,有著嚴格的程式,我想李保田日後事業上再走遠,那也是壓箱底的貨。看電影《有話好好說》,他與姜文在飯館裡談判的那場戲,一句一句地壓上來,忽有一瞬鬆弛,再壓上來,無限激越,看得出其中就有技術的訓練,單靠體驗派的現代表演教育是達不到的。

明澈的秋天過去,冬天來到,我們還是住防震棚。地震的警報時有時無,傳聞緊張時候,夜裡還安排輪值,排在凌晨那一班比較艱苦,從暖和的被窩和睡眠中生生地被叫起。但我們也挺會消磨,在爐子上烤紅薯。所謂值班,就是守著地面上一隻倒置的酒瓶,一旦倒下便吹哨敲鑼。一整個冬天裡,除了我們自己不小心推倒,沒有一次自行倒下。紅薯烤熟,香氣四散,慢慢吃完,值班時間已過去。與接班的交割,回進棚裡再接著睡。

地震棚直接搭在泥地上,蘆蓆鋪頂,很長的一條,生了爐子。也不覺得冷,但早上起床,被上都結了霜。那一年,我走路明顯感到腿沉,拖不動似的。從劇場演出完回行政幹校,下車後需步行一段,途中有一個坡度,每每走到那裡,就感到吃力無比,就好像夢中人走路,心裡急卻使不上勁。後來一臨近這段坡路,心中陡生恐懼。我以為我一定是患了嚴重的關節病,家裡寄來一雙護膝,卻也無濟於事。去醫院檢查,沒有任何結果。很多日子過去,社會開始對精神衛生有所認識,抑鬱症幾成流行病,我讀到其中有一症狀,就是關節障礙,不由想起這一次疾患。不知什麼時候,我忘記了病痛,意味著它不治而愈,而且,從此再也沒有復發。那一個冬天,確實是個沉鬱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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