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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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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生在嗎》作者:嚴歌苓【完結】

第一部分 1。心理醫生在嗎(1)

有一點不自在,這個你已經注意到了。

夠亮了,不需要太多光線。的確有一點尷尬:中國人一般不為此類原因就醫的。

謝謝,請別加冰。我可以坐到壁爐邊上去嗎?謝謝。沒想到診所會有壁爐。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年輕,這樣沉默。這麼沉默的笑容。

英文使我魯莽。講英文的我是一個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確的表達給我掩護。是道具、服裝,你儘可以拿來披掛裝扮,藉此讓本性最真切地念白和表演。另一種語言含有我的另一個人格。

就像這些小橡皮人兒。沙盤的重塑性和抹殺性。孩子們把心病夢境和妄想都拿小人兒演出來。聽說過這種療法。英文一樣使我似是而非,因而不再有不可啟齒的事。

那份表格裡有我人生的所有資料。

謝謝恭維。一個種族有一個種族的蒼老標識,你們不習慣辨認我們的標識罷了。確實四十五歲。你看到的是英文給予我的幼稚,一種侏儒式的不為年齡所改變的憨拙。

讓我看看我得從哪兒說起。我先得形容這個人。

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們都這樣說:領導。沒有老闆,我們那個時候沒有僱傭關係。有主人,沒有僕從,主人是工人、農民、士兵。這些詞在我們那時的中國是集合名詞,具有高度象徵性,無法單數或複數。是我們城市博物館門口舉著榔頭、鐮刀、步槍的大於真人數倍的兩男一女銅塑。後來有一天,三個人變成了四個人,添出一個戴寬邊眼鏡的男人,手裡託一個人造衛星。這個人也是國家社會的主人,同前面那兩男一女一同跨出一個大弓箭步,鼓著和平鴿似的圓飽的胸脯。這個人是:革命的知識分子。就是我爸爸的這個朋友。

還活著。我們說,健在。七十歲。和他這個朋友同齡。

怎樣跟你註解朋友這個概念?一種最耐人尋味的人際關係。最好的,也最壞的人與人的共定局面。

沒關係。我不忌諱。

不,不用大麻。從來沒用過。不介意,該問什麼你就問吧。

最多一杯,偶然,極偶然的,喝過兩杯。

忘了告訴你他的名字,,很重要。

第一部分 2。心理醫生在嗎(2)

他叫賀一騎。一個騎者,獨行俠。匹夫。我爸這樣解釋給我媽的。我媽那時還是個幸福的女人。幸福在中文中和英文中不盡相同。你們所指的幸福與開心緊相關聯;對於我們,幸福不那麼感官,而是內向的。幸福是種信仰。

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的黑頭髮怎樣在右邊開了一根肅殺的白頭路。一本相簿,第二頁正中間有張四方形帶狗牙邊的相片,上面的六歲女孩穿著白棉布連衣裙,裙下露出白三角褲的一個邊緣。每個看相片的人都說,這是個好看的小姑娘,不過神態很老氣。那就是我見賀叔叔時的裝束和模樣。

我還記得他沒等我媽去給他開柵欄,就邁腿從柵欄上跨過來了。這人非得長籃球中鋒的腿才能從柵欄上如此跨越。還得足夠粗魯、隨和。你明白嗎?那樣的腿,有尺度和動作的優越感。

就那樣,門外亮成白色;門內是黑色,那個跨越的動作就成了個黑色剪影,在白底板上。黑與白簡化了他與周圍環境的關係,使他在我知覺中的第一次出現帶有符號般的意味。歲月流去,那個跨越的身影被進一步簡化,終成一個極度的強調符號,在我狹小的記憶裡。

如同沙盤上這些小橡皮人兒。在兒童那裡,符號道出大於語言的資訊;符號那豐富而莫測的暗示性。

一個這樣的符號——逾越,冒犯,侵入。那樣的輕盈速捷,一隻腳在柵欄上方那防禦性的木頭矛刺上畫一根拋物線,落地無聲,讓腿與腿拉成一張滿弓。我至今還能看見那個六歲的女孩怎樣掀著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觀望龐大黑色剪影的進逼。門外是餘下的暮夏白晝,熱度和溼度薄薄的。

我媽媽趕了出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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