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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寫小說為主業,但有時也寫些雜文,來表明自己對世事的態度。作為一個尋常人,我的看也許不值得別人重視,但對自己卻很重要。這說明我有自己的好惡、愛憎,等等。假如沒有這些,做人也沒什麼味道。這些看法常常是在偷的論域這內,所以對它們,我倒有一種平常心。羅素先生曾說,對倫理的問題無法做科學的辯護。我同意這個觀點。舉例來說,我認為,可以給人帶來很大的樂趣,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剝奪這種樂趣。這個看法也在倫理的論域之內。所以,我舉不出科學上的理由來說明自己是對的。假如有人說不思維才快樂,我只有搖頭,卻無話可說。
羅素先生認為,殘酷打擊別人是不好的。但他只能期望別人來同意這個看法,不能證明自己的正確。他還說,有很多看法,看似一種普遍的倫理原則,其實只是一種特殊的懇求。在這本書裡,我的多數看法都是這樣的—沒有科學的證據,也沒有教條的支援。這些看法無非是作者的一些懇求。我對讀者要求的,只是希望作伴不要忽略我的一份懇切而已。
這本書裡除了文化雜文,還有給其它書寫的序言與跋語。這些序言與跋語也表明了我的一些態度。險些之外,還有一些輕鬆的隨筆,不管什麼書,我都不希望它太嚴肅,這一本也不例外。
1995年6月於北京家中王小波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沉默的大多數(1)
一
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裡,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現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決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決心,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眾場合什麼都不說,到了私下裡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麼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麼都不說。起初我以為這是因為經歷了嚴酷的時期(“文革”),後來才發現,這是中國人的通病。龍應臺女士就大發感慨,問中國人為什麼不說話。她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幾乎變成了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她把保持沉默看作怯懦,但這是不對的。沉默是一種生活方式,不但是中國人,外國人中也有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
我就知道這樣一個例子:他是前前蘇聯的大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寫自己的音樂,一聲也不吭。後來忽然口授了一厚本回憶錄,並在每一頁上都簽了名,然後他就死掉了。據我所知,回憶錄的主要內容,就是談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閱讀那本書時,我得到了很大的樂趣——當然,當時我在沉默中。把這本書借給一個話語圈子裡的朋友去看,他卻得不到任何的樂趣,還說這本書格調低下,氣氛陰暗。那本書裡有一段講到了前蘇聯三十年代,有好多人忽然就不見了,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人們之間都不說話;鄰里之間起了爭紛都不敢吵架,所以有了另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往別人燒水的壺裡吐痰。順便說一句,前蘇聯人蓋過一些宿舍式的房子,有公用的衛生間、盥洗室和廚房,這就給吐痰提供了方便。我覺得有趣,是因為像蕭斯塔科維奇那樣的大音樂家,戴著夾鼻眼鏡,留著山羊鬍子,吐起痰來一定多有不便。可以想見,他必定要一手抓住眼鏡,另一手護住鬍子,探著頭去吐。假如就這樣被人逮到揍上一頓,那就更有趣了。其實蕭斯塔科維奇長得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象他是這個樣子,然後就哈哈大笑。我的朋友看了這一段就不笑,他以為這樣吐痰動作不美,境界不高,思想也不好。這使我不敢與他爭辯——再爭辯就要涉入某些話語的範疇,而這些話語,就是陰陽兩界的分界線。
看過《鐵皮鼓》的人都知道,小奧斯卡後來改變了他的決心,也長大了。我現在已決定了要說話,這樣我就不是小奧斯卡,而是大奧斯卡。我現在當然能同意往別人的水壺裡吐痰是思想不好,境界不高。不過有些事繼續發生在我身邊,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設有人常把一輛腳踏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了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志,“五講四美”,請你注意。此後他會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回答你,我就不敢保證。我估計他最起碼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夠不夠做他媽。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裡的氣放掉。幹這件事時,當然要注意別被車主看見。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不值得推薦,那就是在車胎上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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