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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小兵在禁閉室裡悲痛一週之後,雖然感情上無論如何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現實,但是道理卻並不難想通。你想想,在戰場上打仗,翻山越嶺,與敵人賽跑,情況萬分危急,誰能背得動一百多斤重的林建國?他做不到,班長也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誰背上傷員就等於自取滅亡。既然你做不到,為什麼又要怪罪班長呢?與其傷員被俘,被敵人殺死,頭顱掛在樹上,不如讓他壯烈犧牲免受汙辱。可是林建國畢竟是他的同學,戰友,一起來自中國的偉大首都北京啊!一想到林建國被班長打死,他就感到一陣陣揪心的疼痛,無以發洩,只好揪著自己頭髮像狼一樣嚎叫起來。
雨季一過,政府軍旱季圍剿便開始了,戰鬥日趨頻繁。半年過後,於小兵已經當上班長,成為一個有戰鬥經驗的老兵。他的屁股上曾經穿過一顆子彈,臉上落下一道難看的刀疤,那是一個敵人用刺刀給他留下的終生紀念,幸好是輕傷,否則難免成為烈士。野佧班長在兩個月前被一顆炮彈炸斷腿,當時敵人正在進攻,他疼得在地上擰成一團,臉上五官全錯了位,只有那雙垂死的眼睛射出哀哀的光來。班長其實並沒有錯,他打死林建國,那不是他的罪過,是戰爭使然。於小兵想通了,他抬頭望望天,天空晴朗而深邃,像口天真爛漫的陷阱。他不去看傷員,只將衝鋒槍口向下壓了壓,扣動扳機……
從前的紅衛兵於小兵就這樣被自己的子彈消滅了,他變成一個真正計程車兵,對子彈和死亡無所畏懼,心像石頭一樣冷酷無情。這期間游擊隊總是被敵人追擊,一道越境的北京知青犧牲好幾個:羅援朝是夜間行軍失蹤的,他失足掉下一座懸崖,只有風把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聲慘叫慢吞吞地刮向遠方。而另一個擔任偵察任務的江國慶則是被敵人迎面捅死的。他喝多生水拉肚子,剛剛從一棵樹後站起身來,來不及拉上褲子,一柄雪亮的刺刀迎面捅在肚子上。他死後姿勢很難看,糊了一褲子稀屎。
一個太陽光金燦燦的日子裡,戰友聚在一起喝悶酒,都是北京知青,氣氛壓抑,情緒悲觀。於小兵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盯著大家說:“切·格瓦拉是怎麼死的?”
李紅軍喝著糯米酒回答:“好像是被俘後犧牲的。”
於小兵又說:“他為什麼不開槍自殺?”
喝酒的人都愣住了,切·格瓦拉是紅衛兵狂熱崇拜的精神偶像,他們都是讀過《格瓦拉日記》才投身國際共產主義革命的,但是沒有人能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於小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連連說來來,為活著乾杯。於是那天四男一女都喝得酩酊大醉,又偷偷吸了鴉片,吐了一地穢物。
被對立派通緝的打砸搶分子劉黑子剛到邊疆插隊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越過邊境參加反政府游擊隊。
初中生劉黑子並沒有那麼多高尚的革命理想,他不喜歡讀書,不痴迷革命理論,更不知格瓦拉為何物,即使知道也決不會頂禮膜拜。他是那種下層平民子弟,出身低賤,父親拉三輪車,碼頭扛大包,子女缺少教育,靠本能生存。因為重慶武鬥打死人,為了逃避運動和對立派通緝,他與同夥才選擇了非法越境的道路。如果劉黑子擁有格瓦拉同志的地位和權力,他為什麼不好好享受而要自討苦吃呢?
劉黑子說:“回去是不行了,我們都是打死過人的,日他娘!……打仗老子不怕,老子在重慶是出名的武鬥大王,誰見了不怕?那回在朝天門,老子一口氣打了一萬發子彈,槍筒打紅幾根!打活人靶子賭香菸,誰敢幹?所以我說,弟兄們好好幹,將來坐了天下,大家還不弄個省長市長乾乾!反正鬧革命,打死人不償命!”
但是重慶的武鬥大王第一次上戰場就嚇得尿了褲子。
那是一次遭遇戰,真正的戰爭,而不是重慶烏煙瘴氣的群眾武鬥。游擊隊正要開進寨子,正好遭遇政府軍出寨子,槍聲立刻噠噠地響起來,一顆大號達姆彈把碗口粗的樹幹攔腰擊斷,樹枝砸在劉黑子頭上,立刻鼓起一個大血包。就在他跌倒在地上的時候,一個人好像被風颳倒一樣重重壓在他身上,那人彷彿剛從粘膩的海水裡撈上來,渾身溼漉漉的,散發著一種新鮮海草溫暖而濃烈的鹹腥味。他感到海水還在順著那個身體往下淌,流到他的臉上和嘴裡,像小蟲子在爬,弄得他癢癢的。他砸砸舌頭,感覺海水是鹹的,不,好像是甜的,像小時候外婆熬的糊米水又濃又稠。
一發迫擊炮彈在附近炸開來,幾乎把他的耳朵震聾,爆炸氣浪把他身上的那人掀開來。他使勁睜開被膠水粘住的迷糊眼睛,這才看清那人原來是他的同學陳倭瓜。陳倭瓜眼睛睜得大大的,樣子很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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