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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反正是睡不著,”韓子奇無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著,還不如在這兒坐一宿……”
“你……怎麼回事兒?”韓太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識到了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把夫妻之間的情感一下子拉得老遠老遠。對男人最敏感的是他的妻子,韓子奇這異常的神色,不近情理的言語,使韓太太的心從滾熱驟然降成冰涼,一股被冷落、被委屈的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麼著?我熱腸子熱肺地對待你,你倒嫌棄我了?你十年不著家,我是怎麼樣兒等你來著?是沾上什麼灰星兒了,惹下什麼話把兒了?街坊四鄰有什麼閒言碎語了?你打聽打聽去!韓子奇的媳婦是個什麼樣兒的人,世人有眼,為主的有眼!……”
韓太太珠淚垂落。烏愛自己的羽毛,人愛自己的名聲,良家婦女珍惜自己的貞潔甚於生命。丈夫歸來不同席,等於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乾淨的啊,她不能承擔莫須有的罪名,“你說啊,捏我什麼短兒?”
“我……我什麼也沒說啊,”韓子奇躲開她的視線,轉過身去,把頭埋在燈光的陰影裡,“我知道,你是個自重的人……”
“那你耷拉著臉,裝什麼蒜?拿什麼勁兒?在那兒坐一宿,瘋了?”韓太太得理不讓人,氣呼呼地下了床,走到韓子奇的跟前,狠狠地伸出一個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說話呀,你!”
韓子奇一言不發。他不是沒有話說,他心裡有許許多多的話,非說不可,卻又沒法兒說。進家之前,他把那些話掂量來,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變換了千萬種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適的起承轉合。不說,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不進這個家;說,是真難,進了家他就覺得自己的嘴不受頭腦的支配了,幾次要開口,又都嚥了回去。正因為如此,他聽到奇珍齋倒閉的晴天霹靂也沒有發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的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淚。他心裡有比這還大還難的事兒,瞞著妻子和告訴妻子對他來說都是同樣的難。此刻,烏雲在他眼前翻滾,雷霆在他頭腦中轟鳴,刀槍劍戟在他五臟六腑亂攪一鍋粥,有生以來的四十三年他沒有陷入過這樣的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我毀滅的困境,他甚至恨自己為什麼沒在倫敦的大轟炸中粉身碎骨。那樣,留給別人的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了,也不必清理這一團亂麻了!
韓太太進了迷魂陣。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話來,韓子奇從不是這樣的人,這是怎麼了?十年不見,他變了,那個胸有成竹、出口成章、處事果斷的韓子奇哪兒去了?變成了這麼個優柔寡斷、吞吞吐吐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聽見?聾了?啞巴了?”韓太太氣得咬著牙,兩手攥拳直哆嗦。她是個急性子人,容不得這種軟磨硬泡。
“我……心裡煩……”韓子奇不得已抬頭看看她,話說了半句,又停住了,那雙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無光,像個半死不活的人。
“煩?煩什麼?有話就跟我說,是不是在外邊兒惹了什麼爛兒了?”韓太太心裡直打鼓,又為丈夫著急了,頭腦裡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惡話,一個個地試著問,“是那個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東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訴我?”
“沒有……”
“路上遭了搶了?”
“沒……”
“外頭該著人家的賬?”
“不,要是這些事兒就好了!”韓子奇失神地望著發黃的高麗紙頂棚,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腦袋像鍋蓋似的,黑幢幢猶如追蹤著自己的一個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陰冷的春夜,脊背和額頭上卻在冒汗,“我該怎麼跟你說呢?我……”
猜謎語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韓太太慌了,在她的心裡,閃過了一個女人最不願意想到的念頭,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頭靠上什麼女人了?”
韓子奇頹然垂下了頭,頂棚上的那個魔影猛地撲下來!
最壞的謎底,卻不幸言中!
韓太太頓時如雷殛頂,她的精神寄託,她的幸福憧憬,十年來她苦苦盼來的美夢,在這一瞬間被擊碎了;她所信賴、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頂樑柱,坍塌了,折斷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凍住了,手腳都麻木了,連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個沒良心的!我們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災海’,你倒在外頭花哨上了!什麼騷娘們兒、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韓子奇把頭垂到胸前,大氣也不敢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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